守身如王

汪皓硕士毕业时想到高校工作,一直找不到接收学校,就来了偏远的小城应聘。

院长宋清远对她非常客气,试讲结束还没决定去留,就带了教学秘书小胡老师请她吃饭。他话不多,说话又极慢,一板一眼,字斟句酌,给人很多思索应对的空间,满满的余地,她听得舒服。学院缺制图老师,他们是想把她留住。

汪皓的课非常受学生欢迎,他们一半是因为她的投入,另一半当然是因为她年轻。工作两年,宋清远问她可不可以当教学秘书,因为小胡要去教务处工作了。

她欣然接受。他每天早来晚走,评估任务重,她早看在眼里。教学秘书工作量大,可是她不在乎。人在年轻时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她也不例外。

每天都加班。有人介绍相亲对象,她根本没时间去见面。加了微信的,也没时间聊天。

偶尔也会出错。课表少排了一门,文件找不到,表格数据不准,会议通知不及时……他从不责备人,反而耐心帮她善后。这让她以后不免仔细又仔细,怕增加他的负担。

他问她:“小汪,你怎么取了个男孩子的名字?”

她笑了:“我小时候,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上边已经有一个姐姐了,我爹妈就给我取了个男生的名字。”

“那你们家最后没生男孩儿?”

“生了呀,我弟是超生,被罚了。不过他们总算如愿了。”

学生宿舍放假封楼,她放假却要加班,没法住下去。她舍不得租贵的房子,便宜的又不好找。宋清远帮她联系了家属区一个单身大姐的房子,说正好给大姐做伴儿,让出一个房间,一年两千八百块钱。这个价钱很公道,汪皓很感激。

下班他们一起走回家属区,风吹过一丛丛的丁香树,带着哗哗的喧哗,更衬出他们的沉默。走过长长的校园甬路,出校门,走到斜对面的家属区,路程是九分钟。他总是等她上楼,灯亮了才转身离开。她觉得下班的路太短了。

有一天上班,宋清远穿了件深蓝色长袖衬衫,那天特别热,他的长袖实在扎眼。她马上打开他办公室的风扇,回头又看见他耳朵后面有一条血印,不免猜想他有一个悍妻。她听见过悍妻在电话里向他喊,声音嘶哑但高亢,破马张飞的形象似乎从屏幕里喷薄而出,也看见他满脸的尴尬,只好装作没听见,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宋清远鬓角已经有一点点挂霜了,他是六零后,自己是八零后,中间隔着十几年呢。

大风天的早上,汪皓用抹布抹窗台上的沙尘。她家乡在湖北仙桃,山媚水秀,从没见过如此肆虐的风沙。她自己也惊异,这么个冬季漫长严寒,常年刮大风的地方,竟把自己的心拴得牢牢的。

忽然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喊。她走到门口,一个粗壮的头发烫成大筐的女人迎面扑了过来。

原来前一晚宋院长没有回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了一晚,悍妻打上门来了。

悍妻人壮嗓门儿大,汪皓刚走到她跟前,就被像拎小鸡一样扔到门外去了。悍妻大步跨进里间,破口大骂:“宋清远,你他妈的工作有个鸡毛忙?连家你都不回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想赖在单位养小婊子吧?哪个是骚狐狸精,抓紧给我出来,别等我撕烂你个小蹄子!”

外面听见动静,一些老师脚步乱着赶了过来。

只见悍妻将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掀翻在地,待宋清远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一把扯裂了宋清远的袖子。宋清远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悍妻顺势拽下了他的一只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手左右开弓,撕开了那只软底黑皮鞋。那只鞋前一秒钟还好好地穿在宋清远的脚上,后一秒钟便一分为二,分崩离析。她把它们扔向了空中,再次饿虎扑食,扑向宋清远。

身高力壮的小胡那天刚好来上课,还没走进教室就听见骂声,遂旋风般冲进来,将悍妻使劲儿拉开。却不防被悍妻抓破了手背,血一点点渗出来。可是他手上并不松劲儿,把她按到外间沙发上:“嫂子,您这是何必呢?大家真是忙,宋院长更忙。您快别弄坏了身子,我听宋院长说您这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糖的。快快快,汪老师给嫂子倒杯水来。”

汪皓被那迅猛的动作粗鄙的语言震住了,仿佛身陷噩梦,怔了半天,听小胡叫她,才回过神来去倒水。

悍妻又骂了一阵,站起身,穿过站在走廓观望的学生们,扬长而去。早有老师帮着打扫起宋清远的房间来。

汪皓看宋清远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衣服鞋子都没得穿了,急忙跑到学校旁边的商场,选了件外套和一双皮鞋。商场东西贵,价格是她平时买衣服的好几倍。刷卡时一阵心疼,可是她清楚,自己不是心疼钱。

日子总要捱下去,宋清远的儿子正上高二。他要还给汪皓买衣服鞋子的钱,她不肯收。他就在她生日那天转帐给她两千元钱。他的工资卡都被悍妻管着,这笔钱,她知道是他报差旅费得来的,是她去报的帐。她不收,后来他说:“小汪,你是不是嫌少?”

她只好点了收帐按钮。

后来学院老师常玩一个游戏,几个人试着撕一双鞋。然而无论是哪个有力气的人,无论是谁的鞋,薄的厚的,硬的软的,皮的布的,他们都没有成功过,不免摇头,叹气,大笑。真的,那个悍妻是怎样以神奇之力撕开一双男鞋的呢?真是一个谜啊!

有一天宋清远掏出一个绿色的小证书放到桌上,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儿子上大二了,办妥了这件事,我净身出户了。”

她听得真真切切,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一道数学题做了许多遍,发现和标准答案终于一致了。隔着桌子,两个人彼此对望良久。

汪皓听见过别处的绯闻,传来传去无不龌龊不堪,因为那些人有家庭,必会受到道德的谴责和舆论的唾弃。她不要不被祝福的感情,她的城池一直固若金汤。

“你准备好了么?”他问她。他终于搭好了攻城的梯。

“嗯。”她声音轻细,但不容置疑。她守身如王,她不是玉,是她自己的王。

寒假来临时,宋清远和汪皓一起飞到湖北去,他们要向她的父母摊牌。他们果然遇到了重重阻力。没有人同意他们的婚事。宋清远只比她父母小三四岁,要他们接受起来真是难上加难。

汪皓的老姑父借着酒醉,打了宋清远一个耳光。他没躲,他觉得面对汪皓的青春,这一耳光是他应得的。晚上,她才看到他脸的红肿的掌印,她失声痛哭。这一耳光反而帮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们一回到学校就领了证儿。她一时成了这所学校的名人,好多人借故来看她,有好奇心的人哪里都不少。

她在四面八方传来的只言片语里听见他们的评说:小汪也没看出哪里漂亮呀?小汪看上去也不特别年轻啊?宋清远在这学校里有悍妻威严之下厚道儒雅有担当的好口碑,坊间议论便相对稀薄。

他们一砖一瓦地建设新家,以此作为给对方的安慰——他离婚没有带一分钱出来,还要负担儿子的学费。她家里没要彩礼就不错了,工作这几年她只有一点点积蓄。她选的颜色,他都满意。粉的好,灰的也好。都好。他出的力气,她都赞许。电路接得利落,车库铁架子焊得牢。

他要趁着春暖花开带她去厦门旅行结婚,因为她一直想去鼓浪屿赵小姐的店。对他而言,他的过去,就像那只被一撕两半的鞋,必须下决心彻底抛弃。虽然幸福降临得太晚了,但总算来了,他要和时间赛个跑。

旅行结婚前,她特意去商场,挑了一双极昂贵的皮鞋,花掉了她大半个月工资。鞋是深棕色,在商场的灯光下,呈现上好的光泽。它们真像两只小船,在这个春天载着他从彼岸抵达她的此岸。对她而言,没有看过他青春的模样,但她坚信等到了他的盛年。


         

           配图来自厦门知博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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