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空调吃西瓜的人哪里知道暑天热不热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小学五年级学的语文课文,白居易的《观刈麦》,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变作以下这样一些画面。

三十六度高温下,年近七旬的扫街老人,每天工作超过八小时。他的草帽被认真修补过,用的是锁针法,极粗的线。那就像他的生活,只能修补而不能追求其它。他微驼着背,穿着橘黄色清洁工装,戴着套袖,右手执扫帚,左手打开用化纤包装袋做成的敞口垃圾袋,把人们抛在柏油路上的垃圾一点点认真收进去。

路上随时都会走过一个扔下纸巾和饮料包装的人。天热,人们又要擦汗又要用冷饮降温消暑。

疫情防控常态化下,又新增了口罩这种容易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而前一夜路边小摊遗留的垃圾更是难收。烧烤用的竹签、塑料袋、醉酒人的呕吐物、瓜子皮、泼在地上的掺杂着剩菜叶的地沟油、西瓜皮、一只旧拖鞋......

在苍蝇围绕的大垃圾箱边,还有一个用木棍拨动垃圾翻寻宝物的人,勉强翻捡出的猪食和纸箱板被提炼在一边,垃圾箱弄得一片狼籍。

阳光浓烈得像一团热猪油,烤得人又热又闷。疾驰而过的汽车更加重了这热。柏油路面被大太阳烤得软软的,将吸进的热量又反射出来。汗水一大滴一大滴落下来,落在清扫工人黑褐色的脖颈上,可是他根本腾不出手来擦。

校园里变得安静了许多,学生们放暑假了,留下来复习考研的学生不多,清扫工作量没那么大了,清洁工也都放假了。由于踏实能干,她被选拔留下来,除却一点清扫工作外,负责拔除草坪里的杂草。母亲节时,上大学的女儿给她买了一顶淡蓝色的遮阳帽,她天天戴着,一起干活的人就都叫她小蓝。

小蓝蹲在地上扯着一只大丝袋子,把杂草放进去。顺带着,她还采了些苣荬菜,放进一只本白色小布袋里。这时节苣荬菜有些老了,可是掐尖儿还能吃,回家打点儿鸡蛋酱,扒几根葱,就着二米水饭,就是一顿很不错的晚饭。

起身时,她看见了她的小学同学小兰。小兰打着一把式样洋气的冰蓝花伞,穿着烟雾蓝的蓬蓬裙,袅袅婷婷走过草坪中间的青石板路。

小兰问小蓝:“你们不放假的么?”

小蓝手里抓着一把稗草,笑了。她一笑,显得牙特别白,脸特别黑。她略带骄傲地说:“我们七个人被选上,假期也留在这儿干活儿了,一个月涨到一千块钱了,还给交社保呢!不然放假一分钱都没得。哦,你们咋没放假呀?”

小兰道:“我来送期末考试成绩单,完了就没事儿了。”

小兰不知再说些什么,略站了站,走开了。小蓝拉一拉手套,又埋下身去,她发现了一大丛灰灰菜。手触到泥土,是烫的。

红白大花的化纤衣料被汗水紧紧贴在身上,身材略胖的她奋力蹬着车,带孩子去念辅导班。头上的帽子老是被风吹翻了檐儿,她索性一把揪下来,让身后的儿子拿在手里。太阳晃眼睛,她只好眯眯着,眯出眼角浓密的鱼尾纹,像一块布起了皱。汗水从眉梢滴下来,一下迷住了眼睛,煞得狠。

正在长高的男孩子,坐在车后座上,腿快耷拉到地上了。往哪个方向骑,都好像是顶风。可是不送孩子还真不放心,上个月有个男孩在校门口被一辆新手开的豪车撞倒了,到现在还没有苏醒。晚上六点钟还要到厂里上夜班,她的时间紧着。可是,一个有夜班上的纺织女工够幸福了,她的前辈阿姨下岗后到处打零工,收入太不稳定。

出租车的车窗全部摇下来,多热的天也不舍得打空调,尘土落了一头一脸。这城市永远有道路在修。司机是个看上去像中年人的年轻人,脸黑红黑红的,包括胳膊,都不知脱了几层皮了。刚刚接一个客人违章停车被逮了,一上午的活儿全白跑。他绷着脸,迎着窗外涌进来的一蓬又一蓬的热风。早上带出一的一罐子茶水温咕嘟的,说不上凉还是热,喝都没心思喝了,只求多拉几趟,少损失点儿。

路边修鞋的老爷爷七十多岁了,穿一件褪了色的老蓝布长袖上衣,戴着断了腿儿的老花眼镜,腿上盖着一条看不大出颜色的厚围裙。鞋子修好了,都摆在一口旧木箱的盖子上,他扯过一本旧旧的书放在围裙上看。单薄的树荫其实遮不了多少阳光。

来取鞋的学生娃问:“爷爷您不热么?”

老爷爷耳朵不好,以为问他幸不幸福,笑一下,点点头,再晃晃脑袋。家里有个没收入的后老伴儿,不出摊儿只好喝西北风儿。

还有许许多多大太阳下工作的人。他们最接近暑气,全身浸在热里,哪哪也逃不脱。久了,力尽不知热,他们好像比别人更耐热一些,恰恰也是他们不抱怨。不像那些吹着空调吃着冰镇西瓜的人,一口一个“热呀热呀”地嚷,好像一嚷起来就能减几分热似的。

其实,热和热也是不同的。没在大太阳地里劳作打拼的人,哪里知道热不热?

能够像白居易那样自知反省“尽日不能忘”的“曾不事农桑”者,似乎真不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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