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行尸走肉啊

有一年,我去帮朋友当几天书法老师。

要说书法,虽然我练过几天,但真的没到可以让人临摹学习的程度。所以我根本没有教书法的自信。几年前买房子时,老校长说:“买那么大的房子,你要开班教书法么?”我被问得愣了一愣,真不知道我还可以干这个。

给校长写讲话稿,其时还没有电脑,我都是钢笔柳体正楷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绿格子稿纸上,错一个字即撕掉整页重写,务必要二十几页稿子没有一处涂抹。稿子用过后存在学校档案室,据说有人曾借回家去给娃当字帖。我明明知道自己的字有很多败笔,不免心虚。然而教小娃娃这诱惑我实在抵挡不了。

书法班主要面向七到十二岁的娃,最大的一个学生是十岁的宇睿。他五官明朗,头发因为出汗被帽子压得走了型,好似一柄干掉的板刷。一看见我,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摔,大眼睛一眯,笑了一下,一张口就是大嗓门儿:“咦,换老师啦?”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卷了角的本子来:“老师你姓啥呀?快给我打字头!”

我说:“学书法的孩子要特别懂礼貌,对老师要称您。”

他大笑,露出洁白的大板牙,努力地改正自己:“老师您...您姓啥?”

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木兰良朝。

他一看,拿开正在咬着的笔杆,大声读:“木兰狼潮!”

教室立刻笑浪翻滚,有个女孩子因为笑得发抖,把钢笔里的墨水洒了一书一脸,因为距我近,我的脸也被淋了墨雨,还好眼镜算是挡风玻璃,没淋到我眼睛里去。这下大家笑得更欢了。

一个爱说话的女生说:“老师老师老师,这要是原来的马老师,早让他罚站了。”

我可不想罚他站,就领大家背诵笔画口诀。宇睿背得极快,手举得老高让我提问他。放学走后,他坐过的椅子连同周围方圆几里的椅子全部东倒西歪,好像刚刚离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七八十个人。再看桌上,他的手套和笔都忘在那里,人跑得比豹子还快二十步。

到第二次课,讲过的书法知识、联想过的古诗词他全部记得。笔画笔顺的口诀我已经写在黑板上了,他就转过身去背对黑板把全部口诀背了下来。可是我一讲课,他就不停说话:“老师老师我要去小泼便!”“老师老师李白为什么不是书法家?”“老师老师你知道么?和身体肉字有关的都是月字旁!”不一时,他又钻到桌子底下去抠个什么东西。大家写字时,他的腿有节奏地踢桌腿,或者用手拍桌子,又宽又大的桌案于是成了一面鼓!女孩子们就纷纷起来告状。总之,宇睿一个人,抵得过千军万马!

第三次课,我让宇睿当班长,给全班同学做示范,并要求他保护好小同学。他于是成了书法班的大班长。

大班长写字时,身体弯成一个括号,眼睛离本子不过半寸。可是因为要给全体同学做示范,他不得不挺直了背,板得自己直咧嘴。然后又逐一检视每个同学是不是前胸离桌边一桌,用他的小拳头认真去量。有时他会忘记正确的姿势,这时会有一个女生举手报告:“老师,是不是犯过五次错误就不能当班长了?”

大班长听了,眼睛暗了一下,马上坐得直直的。可是那椅子上好像全是刺,让他坐不过五分钟就要左扭右拧,有一次他居然躺在了两只椅子上!

我说:“班长,如果你实在起不到示范作用,那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考虑换班长啦?”

他一听,马上坐起来,忙不迭地扶正椅子,端端正正拿起了笔,一边还紧张地道:“老师,别,别,您千万别!”

下课时,他走过来问:“老师,什么是行尸走肉?”我说就是没有精神追求,内心空虚,无所事事。他马上点头:“唉,老师,我就是行尸走肉啊,放了假天天就在电脑上打游戏!”

又有一次,他说:“老师,我最爱的诗人是白居易,还有李白,都是我们老白家的!”马上有同学反驳他:“李白是老李家的好不好?”他不管:“带白字的都算!”

新年来临前,学校给每个班级发了巧克力,要求以班为单位开个联欢会。为了体现书法班的特点,我带了一盒明信片去,让孩子们挑选自己喜爱的图案,然后在上面给每个人写一副楹联作为新年礼物。给宇睿写的是:“宇内驰骋韬略展,睿上挥毫风雷惊。”他拿了,两眼放光,欢喜不尽。联欢会上,他讲了个小明的笑话,听的人,有笑得趴在桌上的,有笑得岔气儿的,这次我学聪明了,老早躲开了墨水口水。

第二天大班长送我一支粉红色的自动铅笔:“老师,您送我们礼物了,我也得送您礼物呀!这是自动铅笔。哎呀,再送一盒铅笔铅。”说着,又用沾满蓝墨水的手在文具盒里抠出一小盒铅笔铅递给我。

我不肯收他的礼物,他板起脸道:“老师,这礼物您必须收下。您教得比原来的老师还好!”

我收下礼物,他笑得又露出了大板牙。

第一个月课程结束时,我给学生示范写一幅书法作品,要求大家在文末写上几岁书。大班长端详了我的作品后问:“老师,您怎么不写几岁?”

我说:“我不老不小的,就不写了。”

大班长穷追不舍:“老师您到底几岁?”

我笑着问他:“你看我像几岁?”

他想了想,歪了头说:“二十。”

我伸出两指:“不对,乘以二。”

大班长忽然双手一下拍在桌子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几跳:“哎呀妈呀,老师您都六十了呀!”

上课后的第二个月,我见到了大班长的妈妈。大班长妈妈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谢:“谢谢老师,宇睿现在变化可大了,特别愿意学书法,还让我用手机把老师写的评语拍下来发微信朋友圈呢!”

大班长住在奶奶家,也许大人忙,有时他来得迟。他没来时,教室里所有人都觉得打不起精神,好像菜里没个调料,吃得没滋没味的。他一来,是的,千军万马都跟着他虎虎生风地进来了。

慢慢的,我们书法班有了比大班长大的学生,甚至还有了一个四十岁的于同学。于同学是系主任,公务繁忙,有一天一本正经地对大班长说:“班长跟你请个假,我明天去省里课题答辩,行么?”

大班长拿出一个笔记本,认认真真记下于同学的名字,然后非常有担当地道:“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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