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理智、非理性

观点：人们总是在那些不顾一切去探求真理不屈不挠地叩问终极价值的人身上看到理性和激情的最高表现。在他们身上理性丝毫不妨碍激情带着自然的冲动奔涌而出但又克服了激情通常的短暂、无恒而成为一种持久涌动着的强大情感力量。——旧文重发 2019-10-3肖雪慧

理性、理智、非理性  

在国内学术论著中常见把理性等同于理智，尽管二者之间有很大差异。究其原委大概因为无论是理性还是理智都表现出与人身上通常被视为非理性的本能、欲望、激情等力量相对的一面。问题在于如何相对于这些力量而起作用，理性与理智是不在一个水平上的。相对于本能、欲望的盲目和激情的奔放，人身上有一种经由社会生活而形成的冷静权衡、精明计算的倾向和逻辑能力，这就是理智。理智的表现迥异于本能、欲望和情感甚至通常使人倾向于对自己身上的这些成分进行约束和控制。但从根本上说理智又通常服务于本能和欲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源于本能或欲望。例如避苦求乐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在社会利益关系中衍生为功利心，它使人倾向于按照最少障碍、最有利于生存、最有利于满足种种现实需求、最有利于自己成功的原则行事。而正是理智能最有助于人如此行事。理智对欲望进行区分和排位、抑制或指引使人绕开障碍和陷阱并使人的行动合于目的。人如无理智任凭本能、欲望横冲直撞放纵激情宣泄和爆发，其状犹如一台冲力巨大却制动失灵的机器随时可能落入难以解脱的困境。但是理智这种清醒的力量作出的权衡利弊得失的反应往往基于自保、基于功利，因此本质上是基于个体自身的而不超出自身。这使理智常常对人身上可能溢出自身而倾向于超越的激情起到压制作用，使人难以抒发旺盛情感。因此理智不能在人自身种种复杂因素中成为一股整合力量。它在引导本能和情欲时往往使人在情感的冲动和理智的计较之间感到巨大的不协调，在服务于人的自保或其他现实利益时往往抑制了人身上许多美好因素的发展。尤其当理智过度运用时人生就容易被简单化、抽象化，使人难以去开掘内心世界的深度和广度，结果导致人的情感世界苍白贫乏。

人身上最特出的素质是理性。理性是人类经过漫长历程发展起来的高级属性。在人类理性中积淀着人类创造的文化成果。人类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各种各样使社会有序化的规范，使人们的思绪、人的活动普遍有效的认识方式构成了人类理性的框架。这是一种逻辑地分析认知世界、直觉地把握事物本质，深入地进行独立探究并进行设疑、判断和选择的能力。它追求普遍有效性和事物的完整性、合理性。理性不仅是人运用智力去理解和应付现实的能力而且更是人自己把握自己的能力以及人自身诸种复杂而对立的素质中的一股整合力量。凭借理性，人们能够体认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属性，了解自己种种欲望、冲动的性质，领悟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各种关系，意识到自己的活动对自身、他人、社群的影响，并打开通向理解和超越之路，使人与人之间得以通过相互理解加深彼此的联系，而不致陷于孤立状态或战争状态；使人能够以超越自我的立场和超越眼前利益的态度来评判和行动而不致只囿于自身或者只追求即满足。

理性的这些特性表明它不仅是与本能、欲望和情感相对的属性还在许多方面与理智相对。人出于理智对本能、欲望的控制和约束往往基于自身利害，理性对普遍有效性和合理性的追求则使人的自我约束具有超越一已而注目于人们共同生活条件的性质；理智的反应是趋利避害的、功利的、现实的，理性则可以使人为着追求真实、追求一种具有普遍合理性的目标而不问成败、不计得失；理智的功利性常使人并非出于盲目或无知而倾向于确认流行的错误，理性却使人要以怀疑和审视对流行观念提出挑战而不去附合世俗喧嚣，不去随潮浮沉；理智压制和排斥激情而注重计算和权衡，很易成为一种冷气森然的非人化力量；而灌注于不计成败得失的追求中的却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理性或者说是深具理性的激情。正因为如此人们总是在那些不顾一切去探求真理不屈不挠地叩问终极价值的人身上看到理性和激情的最高表现。在他们身上理性丝毫不妨碍激情带着自然的冲动奔涌而出但又克服了激情通常的短暂、无恒而成为一种持久涌动着的强大情感力量。在理智注意因果和逻辑的意义上它包含了理性最起码的条件因而是理性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而在其不注重普遍和超越却易于使权衡基于一己功利的意义上，又可以说理智有着非理性色彩。当人执迷于一己私利时，理智的运用甚至可以是反理性的。人们并不少见在涉及自身现实利害时精明过度的人其精神和生活整体却是无理性甚至反理性的，这尤其在我们这样一种少有对理性精神的伸张而多有对机巧和权术的鼓励的文化背景下更是如此。

人不是经由自然成为人，尽管本能、欲望这些自然力对于人极其重要。情感和理智也并不使人高出动物多少。在许多动物身上情感的表现很是动人，某种可称为类理智的表现也很是惊人。人经由理性成为人。人的生命活动只有在理性自觉中才能取得高于动物的表现。人如果沉溺于本能的需要人性就得不到升华，如果人执迷于当下最强烈的情欲就可能忽视对人来说更重要的利益，如果对激情的性质不加区分一任自己的激情宣泄就可能被错误的激情引向毁灭，如果人的行为仅凭于己有利的计较就不可能有作为人类共存之条件的社会生活，更不可能有使人性不断丰富和提升的超功利的追求。总之没有理性的引导必将使人这个物种在进化的道路上被抛在后面。

但是理性在人身上并不能孤立地存在和起作用。它与非理性在本质上相反相成。人的本能、欲望、激情只有经过理性的疏导才能籍着文明的形式合理地释放从而具有建设性。理性则只有从原始生命力、从欲望和激情中汲取生命，它才能带着得自感性的全部坚实性和丰富性挺立于种种非理性因素之上成为人格整合的核心。人缺乏理性会被各种物质的、意识形态的、流行时尚的迷信所盅惑。但理性的分析、逻辑力量对有些情况也无能为力。生活中有许多东西在纯粹的理性状态下是看不见的，而需要凭籍感性所包含的某种非逻辑的特殊洞察力。再说理性的片面发展同样会限制了人性本可具有的丰富性。人不仅要运用理性去思考、设疑、探索和认知，也要以本能和情感去感知世界。人既要用理性来理解一切又要用情感来拥抱一切。无论是只有思想、认识、判断而无情欲冲动、喜怒哀乐的人还是只有情欲冲动、情感反应而不能认识、判断的人都不具有健全的人性。而如果人既无理性又无深厚的情感力量则将沦为智力和精神上的贱民。

人只有充分开掘自身的各种潜能和发展理性同时又不断调适种种非理性力量和理性力量之间的关系使其处于适当的张力之中，才能有一个富于智慧敏于感受的心灵，也才能藉此去创造健全的人生。

刊发《哲学动态》1996年9期（责任编辑 任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