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16章)

为了迎接王维出狱,王缙和玉真公主显然做了精心的准备。别的不说,单说宴席上那道特地请宫中尚食局御厨做的浑羊殁忽,就是平时难得一吃的名菜。

玉真公主特地嘱咐御厨天不亮就到了王缙府上。御厨将用花椒肉桂茴香腌制好的五味肉碎和糯米填入肥鹅腹中,再将肥鹅填入肥羊腹中,再将羊腹缝好,将整只羊架在用果木制成的炭火上烤。烤上足足三个时辰后,剖开羊腹,取出烤鹅,一道浓香扑鼻的浑羊殁忽就做成了。

御厨今日选的这头羊,是天下肉质最为鲜美的冯翊羊。在将羊挂上烤架前,御厨特地从羊脊边挑出两条最嫩的脊肉,细细切碎,加入调味酱腌制,做了一道生羊脍和一道细供殁忽羊羹,和浑羊殁忽最是绝配。

四人分主宾坐下,王维和王缙在左,玉真公主和莲儿在右,王维和玉真公主刚好对面而坐。王维低头拿起刀叉,细细切了一片透着羊肉鲜味的鹅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品尝这道美食。

玉真公主却是食不知味,只觉得对面的王维就像一个火球,眼下虽然春寒料峭,但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热量,却让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她强压住内心的激荡,捧起案几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

“多谢公主盛情,这道浑羊殁忽很好吃。”王维放下刀叉,抬头看向玉真公主,微微上扬的嘴角划出一个温润的弧度。虽然他的案几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但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虽然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玉真公主不由一怔,自从认识他以来,他在她面前一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直到755年11月在仙芝家中的重逢。她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她终于明白,时间是把利器,可以宰割很多东西,却唯独对深入骨髓的真爱没有办法。

那次重逢,她第一次发现,他看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在悄然滋长。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它却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闪而过。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他心里有她,只是他不肯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罢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第一次主动拥她入怀的那一刻。那一刻,她喜极而泣,在他怀里尽情宣泄她的眼泪。他以为她还在为仙芝的冤死而痛哭,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泪是为他而流,为他终于走出了尘封已久的感情世界而流,为他终于向她敞开了心扉而流,为他心里终于有了她的一席之地而流。

正如方才莲儿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了。两年来,他们隔着烽火连天,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穷无尽的思念!不过,这一切终于过去了,如今,他们终于重逢了。然而,距离她一步之遥的他,似乎并不渴望见到她。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笑容依旧和煦,言语依旧温和,但她却感觉他身上那久违了的疏离感又回来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笑容凝在脸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王维和玉真公主似乎都有些拘谨,王缙以为是他和莲儿在场之故,就笑着长身而起道:“大哥,我后日便要启程前往蜀州,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回,少不得要多带一些四时衣物才好,请大哥陪公主慢用,我去去就来。”说着,便给莲儿递了个眼色道,“莲儿,你帮叔父一起收拾可好?”

莲儿会意,忙起身跟了出去。快到门口时,回头冲玉真公主眨了眨眼,亮闪闪的眸子里满是俏皮的期待。玉真公主心头一暖,不由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屋内只有她和王维两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在滴漏的轻响声中,只听王维缓缓开口道:“持盈,谢谢你。”明明是很醇厚的声音,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苍凉。“哦?何谢之有?”玉真公主不知在心里想了多少次重逢时的情景,她最想听他说的是“持盈,我想你”,不料从他口中说出的,却只是一句“谢谢你”,他不是说“我俩之间,还用说谢字么”,可如今,为何偏偏又要对她说“谢谢”?

玉真公主强压住心头种种疑惑和失落,牵了牵嘴角,抬眸看着他。

“持盈,这杯酒,我敬你。”王维从案几上拿起鸿雁纹纯银凤首壶,往玉真公主面前的白玉盏里斟了一杯五云浆,也给自己满上一盏,仰头一饮而尽。玉真公主也端起白玉盏,一口气喝了下去。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她不由呛了起来,眼角似乎泛出点点泪光。

王维正想伸手去替她拍拍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悬在空中的手又收了回来,终究只是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五云浆到底有点烈,你先喝口茶,顺顺气。”玉真公主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咳嗽倒是止住了,但心头的疑惑和失落却像压城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持盈,谢谢你一直把莲儿带在身边,谢谢你为我向皇上陈情,谢谢你让崔相为我美言,还有,谢谢你今日亲自来接我……”王维当然看出了玉真公主的失落,他知道,此时此刻,她需要的不是他说这些,但是,他只能用这些苍白无力的语言来掩饰他心头的空茫。

“摩诘,不要再说了!你知道的,我并不想听这些。”玉真公主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抬头含泪问道,“那天,长安沦陷之际,你我在金光门外依依惜别。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信你。我信了你,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好自己,早日来找我们。为了这个约定,为了能和你早日重逢,再多的艰难困苦,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我们终于团圆了,难道你只是想和我说这些?”

“持盈,对不住……”看着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王维再也忍不住,起身绕过案几,绕过隔在他和她之间的所有屏障,紧紧握住了她柔弱无力的双肩。

“持盈,都是我不好,我没能守约,让你失望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覆上了她的脸,覆上了她的眼,为她一点一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她脸颊的一刹那,她心底所有的委屈化为乌有,只剩下守望了一生的百转千回,仿佛生怕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生怕他在下一秒就会从她面前消失似的,她不由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泪眼迷离道:“摩诘,国破家亡之时,生无可恋,死不足惜。我之所以活着,只为和你重逢。”

玉真公主的声音中有一种近乎悲哀的温柔,这份悲哀的温柔终于让王维内心的禁锢轰然坍塌。他含泪捧住了她的脸,闭上眼睛,俯身向她一点一点靠了过去,终于在她微微仰起的红唇上落下了含泪的一吻。

从他的唇到她的唇,虽然只有咫尺之遥,但对玉真公主来说,却仿佛用尽了她的一生。

“鸾胶处处难寻觅,断尽相思寸寸肠”,这一辈子,她似乎都在等他的一个吻。

虽然在那个731年春天的晚上,在青城山上清宫里,她得到过他的吻,但那是她用了手段求来的。

那一晚,她虽然如愿得到了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他的心里都是那个名叫“璎珞”的女子。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把她当成他的亡妻。他在她耳畔一声声忘情的低唤:“璎珞,璎珞。”每唤一次,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让她锥心的痛。

在爱情的世界里,她有她的骄傲,她有她的坚持。经过那个夜晚后,她终于明白,虽然她可以用强权得到他的人,但如果得不到他的心,她宁可不要。

爱情就像掌中沙,你握的越紧,它流失得越快;当你放手,反而拥有了它。就在她已经不再奢求能得到他的心时,他却对她动了心。

在逃离长安的前夜,他们向彼此敞开了心扉。在那次相拥中,她多么渴望能得到他的吻。不过,她明白,这需要给他一点时间。她并不着急,因为,从今往后,他们一定会有大把大把的时光。

想不到,这一别,又是两年时光。两年的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后,才等到了今天的重逢时刻。这一吻,来得太迟了,但到底还是来了……

在岁月的宇宙洪荒中,在天地的沧海桑田中,他们彼此辗转索求,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想去环住他的腰时,他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然后,她察觉到了他的后退,他轻轻地放开了她。

她心中一惊,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听他在她头顶艰涩地说了一句:“持盈,我不能。”她睁开眸子,泪眼迷离地看着他,眼中的痛楚让王维不忍直视。沉默良久后,她听见自己微涩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为什么?”

王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凝在玉真公主脸上,声音中有一种难掩的苍凉。“持盈,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我投降叛贼,是为不忠,苟且偷生,是为不义。虽说皇上慈悲为怀,宽恕了我们这些罪臣,但我自知罪孽深重,无法宽恕自己。”

“摩诘,这怎能怪你?当时形势所迫,换做任何人,都只能如你这般,你压根儿就没有做错什么!”玉真公主心头一紧,急急宽慰他道。

“不。”王维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中的痛楚更深了一层,“在洛阳凝碧池畔,梨园弟子雷海清当着安禄山的面,愤然摔琴,西向恸哭。琵琶应声而裂,海清悲惨而亡。而我呢?当海清为大唐捐躯时,我却躲在菩提寺里忍辱偷生。我不如海清。”

王维仿佛想起了雷海清被肢解于戏马殿时的惨烈情景,一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他走到窗边,伸手用力一推,下半扇窗被推开了两尺多宽,顿时有寒风灌了进来,王维一个激灵,回头看着玉真公主:“洛阳沦陷时,韦斌正担任临汝太守。为保住妻儿性命,韦斌只好假意投降。投降后,韦斌无一日不心忧大唐,想方设法伺机从内部瓦解叛军,无奈无从下手。及至托我转交信物后,忧愤而亡。若非日日夜夜身心备受煎熬,韦斌怎会英年早逝?我不如韦斌。”

“摩诘,你不要再如此苛责自己了。皇上说,他看了你写的《凝碧池》,说你身在敌营却心在大唐,很是鼓舞人心!”王维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持盈,在洛阳的日子里,我已经看透了自己。我只会躲在菩提寺里写诗,却不敢像海清那样和安禄山公然决裂;我只会替韦斌转交遗物,却不曾像韦斌那样深刻谴责自己。”

王维越说越是激动,不由握紧了拳头,目光中是深深的痛惜:“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唐军收复了两京,但背后付出的是多少将士的性命?持盈,你知道的,是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其实,你不知道的,还有更多、更多。”

他停了停,思绪仿佛飘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你知道么?当十三万叛军攻打睢阳(今河南商丘)时,守卫睢阳的兵力不足七千人。但河南节度副使张巡、睢阳太守许远拒不投降,负隅顽抗,苦苦支撑了十个月,和叛军前后打了400多仗,最终寡不敌众,惨遭杀害。大唐胜利了,但他们却再也看不到大唐胜利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王维早已热泪盈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么多于大唐有功之人已经血洒疆场,而我辈却苟活于世。其实,这一辈子,我都活得如此不堪。张相于我有知遇之恩,但当张相受李林甫排挤而贬离长安时,我却没有勇气为张相据理力争;当李林甫让我为他作画时,我也没有勇气严词拒绝。持盈,这就是我,一直徘徊在对和错、是和非之间,却始终没有勇气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的罪孽还不够深重么?”

王维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落在玉真公主耳里,却字字刺心、句句惊心。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此时此刻,语言变得如此苍白。王维似乎并不需要玉真公主的回答。

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落在窗棂的某一个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缓缓吟道:“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当玉真公主听到“不向空门何处销”时,耳边仿佛“咚”的响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有些站立不住,忙上前抓住王维的手臂道:“不,摩诘!我不许你有这样的念头,我不许你遁入空门,我不许你离开我和莲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去面对,好不好?”

王维缓缓转过身子,看着玉真公主热切忧伤的目光,知道刚才这番话必定狠狠伤了她。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狠了狠心,拿开了玉真公主的手,艰涩地说了下去:“持盈,我已罪孽深重。于我而言,唯佛法可依,惟佛力可凭。持盈,对不住,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的。”

看着他痛楚而又苍凉的目光,玉真公主只觉得胸口又酸又胀,苦辣俱全,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仿佛明明刚从花枝底下走过,一回头,却已是山长水远,千树寂寞!

她确实很想怪他,两年前分别时说好的共度余生,怎么转瞬间却变了心意?他口口声声说让他信她,她选择了信他,他却出尔反尔,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然而,她又怎么舍得怪他?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时,心就变得特别柔软,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怪他?或许,她真的很失败吧,失败到在他面前毫无原则、一败涂地……

无数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纷纷扰扰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半晌才抑制住心底的翻腾,未语泪先流:“摩诘,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心疼你,心疼你这两年来遭遇的种种磨难。或许,你经历了很多我不曾经历的,但是,请相信我,我懂你。我愿意给你时间,让你向我敞开心扉,让我陪你度过所有的难,好吗?”

“持盈,对不住。”王维嗓子发紧,但依然狠心拒绝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只觉得心在流泪,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在即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前,一口气说了下去:“不要这么快就回答我,不要。你累了,所以才会如此胡思乱想。你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不待王维再说什么,就提起裙裾,快步冲出屋外。下一秒,就听到王缙在不远处喊她:“公主怎么不再坐一会儿?……微臣送公主回府。”

王维颓然无力地靠在窗前,看着公主的翟车扬尘远去,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这世上,最残忍的爱,莫过于给了对方希望又亲手扼杀了这份希望。于公主而言,他不就是这样的残忍么?当然,他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残忍?然而,他却拿自己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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