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瓦碎玉‖文/阿爷

残瓦碎玉

(一)

二月的某个早晨，这间十几年没人住过的阁楼突然被开打了。此前我还在厚厚的雪堆下面睡得昏天黑地。但毕竟这屋子十几年不曾来过人了，所以那两个人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往下瞄了一眼，看见个小姑娘，抱着一捆木条，旁边站着个中年妇女。两人默默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那女人似乎对这里的环境不是很满意，扶了扶眼镜，说道：“久久，你还是跟我回市里吧，我再去郊区给你找个环境好点的房子……”。女人话还没说完，那小姑娘就岔开了她的话“妈，你别担心了，我挺喜欢这里的，一会儿打扫一下就好了。而且我在这正好替你们陪陪奶奶。”

女人看着女儿这样，也不再坚持，只帮着打扫卫生，铺床铺。女孩在窗边鼓捣着那一堆木条，等她站起身来我才看到，那是个画架。收拾好之后，二人就相继下楼去了。这时，盖在我身上的雪忽然被人扫掉了，漫长的严冬过后，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是久违的暖意。我想，这下可热闹了。

(二)

小姑娘已经住进来一个月了，而这里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热闹。她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坐到窗子前面，望着外面发呆，那清醒的模样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晚上没睡。而事实确实是这样，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每天晚上很早就来到阁楼，把自己仍在床上，然后盯着我发呆，直到整个镇子的人都睡了，她还在盯着我。我想象的热闹没有来，反而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周围的空气都有些沉寂的气味。

今天晚上月亮出来了，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正想好好欣赏一下月色，不经意垂眼一瞧，小姑娘今晚没有继续在床上躺着盯着我发呆，她也走到窗边，探出一颗小脑袋，瞧着天上的圆月。

她是如此的沉默，让我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人家都有些惊讶，不禁轻声感叹“又睡不着吗？”，她没有反应，只是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时她却突然回过头来，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喝道“谁在那里？”

我顿时吓得不敢再说话，她怎么会听到我说话？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是被发现了，不会被摔碎，烧成灰土吧！小姑娘却听不见我心里的这些嘀咕，直接朝我这边走来，抬头望着房梁，又威胁道“我听见你说话了，你别躲了”这下我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虽然我实际上并没有心，也没有嗓子眼。

我憋着不出声，以为她会放弃，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知她把书桌搬到了房梁下面，借着这个高度爬到了梁上。此时她就在我的正下方，弓着腰背，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她左右瞧了瞧，梁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难道是听错了？”她自言自语着。我激动得差点流泪，你就是听错了，听错了，快下去吧！房梁上多危险呐！

就在我以为她要下去的时候，她却突然直起腰来，那颗黑黑的脑袋就直直地撞在了我身上，然后晃晃悠悠的差点摔下去，我吓得惊呼一声：“小心！”。她又弯下腰，保持好平衡，然后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原来是片瓦呀！”她悠悠地说，话里带着笑意。小姑娘看见这种灵异事件难道都不会害怕的吗？我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种时候只能闭眼装死了。可下一秒我就被她从房上拆下来了，“居然还缺了一角”她把我翻了个面，然后开口嘲笑道。

我还是只能装死，心想这小姑娘平时看着挺文静的，没想到这么坏。“快出声，我知道刚刚是你在说话，你再不出声，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我心里一颤，这小姑娘果然很坏。“别别别，别摔！”我急忙道。然后她笑了，说“果然是你！”。

(三)

如果可以，我想收回以前要变得热闹的心愿。自从她发现了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会爬到房梁上，跟我聊天，强迫我回答她。如果我装死不吭声，她就笑嘻嘻地威胁着要把我扔下去。为了保全我这残身，只好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

在无数次被这小姑娘霸占的宝贵睡眠时间后，我也大致知道了她的事。她除了爱威胁一片纯良的瓦、爱唠叨、不睡觉的毛病之外，还得了其他病。所以她休学了，被妈妈送到祖宅里休养。住在这个屋子里的老太太是她的奶奶，据说是跟她的父母有矛盾，所以她从小到大从没来过自家的祖宅。现在奶奶和她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而她又得了病，所以她才从市里搬到这里来休养。怪不得我说怎么从没见过她。

小姑娘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要求我讲故事给她听，她说“你不是都活了几百年了吗？肯定经历了好多事情，你就随便找几个给我讲讲。”额，你怎么能要求一片与世无争的残瓦，去关注你们人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于是，我给她讲起了我辗转于不同的房屋，所遇到的不同的事。

我有时在富贵人家的屋顶上，看着他们钟鸣鼎食，夜夜笙歌。有时在穷苦人家的屋顶上，看着他们挨饿受冻、贫困交加。甚至有好几十年，我被安在了人家的鸡舍上，每天天听着那群鸡，叽叽喳喳的叫着。十几年没得安生，说到这儿我还特地提高了音量，暗指某个恶毒的小人类。而这次她却没有再举着拳头威胁我，她说：“你就放心吧，我可烦不了你十几年，可能一年都……”她没在说下去，而是笑着让我继续说。只是那笑容里有些苦涩的味道。

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仿佛一转眼就没了。我这瓦身虽然也比较脆，可相比他们来说，还是长了好多好多。人类里很少有人能听得见我说话。虽然这小姑娘有时很聒噪、有时还有些暴力。但她在的这些日子里，我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有人能够和我说说话，也有人能听听我的故事。但是，她的病好像挺严重的。我有时会跟她开玩笑说“要不，我把我的命借一点给你。”她对此却嗤之以鼻，“你除了说话，好像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是把你摔碎了，你是不是就死了？还是别借命给我了，您自己留着用吧。”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这小姑娘，好生不识好歹。

(四)

转眼间，夏天就到了。外面蝉声悠扬，小姑娘就坐在窗前支起画架开始画画。她的画纸上常常是远处的山水，白云和蓝天，有时兴起了还会画一画我。只是每次画完，她都会嫌弃得不行。“这不是我绘画水平的问题，是你长得太单调了，才会怎么画都不好看。”她憋着笑。“我谢谢你，我已经知道自己长得单调了”我没好气地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

夏天的傍晚是最舒服的。夕阳从阁楼的小窗照进来，年代久远的木墙映着昏黄的余辉，时间就好像停在了房间里。外面凉风习习，孩童的嬉戏声和大人的呼喊声不时从远方传来，炊烟渐渐升起，有人骑着白马，从街前走过，马蹄声敲在青石板上，有些寂寥的味道。

她有时会出门，到小镇旁边的田野里走一走，回来的时候就拿着一大捧野花，偷偷溜进家里，然后把花放在房梁上。美其名曰是送给我的，其实是奶奶不许她碰这些野花，怕对她的病有影响。

不知道什么从时候起，小姑娘喜欢下午的时候爬到房梁上来睡觉，那根横梁正好够她躺下，但是稍微翻个身就会掉下去。我不止一次的劝过她，太危险了，不要在上面睡。可她却说，每天下午来这里躺着就能睡个好觉。想到她每天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我也不好再劝她。只是在她睡着的时候，盯着她，提醒她，免得她掉下去。她说“你不用盯着我，如履薄冰的生活，我早就习惯了。你这样盯着我，我反而睡不着了。”

于是，她睡在房梁上睡觉的时候，我也睡。

夏天有时会打雷，小姑娘望着窗外的闪电和轰隆的声响，担心地问我：“雷不会劈到你吧，要不我先把你拿下来，等一会儿雷小了，再安上去。”“你是想让你的房间变成水帘洞吗？我是片正直的瓦，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打雷闪电什么的从来没怕过。这些都是小场面，你别担心。”我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一整夜没睡着。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小姑娘离开了一个礼拜，回市里检查病情去了。那几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这是我近几百年的时间都不曾有过的情绪。我知道人类有一种叫电话的东西，可以联系到身在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可是我只是一片瓦，我拿不起电话。那几天天气都很好，我却变得越来越烦躁，每天都在想着她会不会一直都不回来了。可看看下面的画架，和这一屋子属于她的东西，又觉得她肯定会回来的。

一个礼拜后，她回来了。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一样，居然还有点英气的感觉，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我这次去检查，医生说这段时间我休养得很好，病情稳定了许多。我可能还要多烦你几年了”她说。

我感觉自己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是吗？我就说你这个烦人精没这么容易……”。话还没说完，我们俩就笑出声来了。

(完)

秋天悄悄地来了，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的叶子变得金黄，在瑟瑟的秋风中哗哗地往下掉。

最近，小姑娘又开始变得安静了。她不再拽着我说话，每天要么就安静的画画，要么就爬到房梁上闭目养神。我耐不住这样的沉寂，问她怎么了，她只微笑，说没什么事，就是累了。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引她开口说话，都没有用。她说“你真是片聒噪的瓦”。你以前明明更聒噪好吧！不过看出来她是真的没什么兴致，我也不再唠叨，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我以为日子会就此慢慢地流去，我以为至少短时间内她是不会离开了。但这一切都只是我以为。深秋到了，草木荒芜。一天下午，小姑娘的父母来了。母亲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搬到楼下去了。她却呆呆的坐在床边，一步都没挪动。妈妈叹了口气说：“那我先下去等你，你慢慢来”，然后妈妈下楼去了。

“你要走了吗？真的，要走了吗？”我问她。她没说话，仿佛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我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平静地说。“我爸爸投资失败了，欠了很多钱。他们现在要把老宅卖了。”卖了，要把宅子卖了……我一时愣住了。“我会把你带走的，你放心。”她坚定地说，然后把书桌移到中间，准备爬上来，把我取下去。

楼下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她的爸爸和奶奶。奶奶不愿意搬出去，爸爸斥责她每次都这样自私，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随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妈妈的尖叫声。小姑娘愣了愣神，然后继续往上爬。我看着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也吃力了许多。连忙阻止她，“你别爬了，就算老宅卖了，也不一定会拆掉，我还会在这里等你的，你现在先下去！”。

可是，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从来不听我的任何劝告。下一秒，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松开了双手，摔向地面。“小鬼，你没事吧！你怎么了！？”我急得大喊。她蜷缩在地板上，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同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但却无法缓解那种窒息感。她回答不了我的话，只是眼睛依然盯着我。我此时无比痛恨自己只是一片残瓦，我动不了，楼下的人也听不见我的呼喊。

我……帮不了她。这个念头让我如万念俱灰，我，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唠叨小鬼在我眼前死去吗？不，我要救她，我拼命的扭动身躯。此前，我从未尝试过，也从未相信，一片瓦，可以自主的活动自己的身体。可现在为了她，我得试一试。

事实证明，我是一片十分有潜力的瓦。在身体下落的过程中，我眼前浮现了和小姑娘在一起的那些悠闲又有趣的时光，这是在几百年的时光里从未有过的开心。我想，她要是走了，我得无聊死，不如一起走，要是她没走，也许还会回来寻我这更破碎的身体。这样一想，其实也不亏。

“嘭！”这下我真的碎了。可是一点也不痛，甚至无比的轻松。我恰好碎在她的身边，而她已经沉沉的睡去。听到楼上的动静，楼下的人慌忙地跑了上来。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只听见她的妈妈在拼命叫她的名字，一个男人颤抖着声音在打电话，他说，“我女儿心脏病发作了，麻烦你们快点派救护车来，快点！快点！”。

不一会儿，他们将小姑娘背下楼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我依然躺在地上，这时有人上楼来了，我下意识的以为是她回来找我了。可下一秒我却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将我托起，一个苍老的男人低低地说：“原来里面是块玉啊！怪不得那小姑娘还能活到现在。只可惜啊！碎了一角。罢了罢了。”然后他将我放进了口袋里，不知要带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