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创造——货币的创造与毁灭

量子力学最神秘的预测之一,并且已经经过实验充分证实,就是粒子可以凭空出现,然后又凭空消失,这种量子迸发也许可以解释宇宙的突然出现。
央行高管也在玩这样的把戏,通过“法币”(fiat money)的魔术,弹指之间,就可以无中生有。本文将探索货币创造和毁灭这一量子过程,从古代的铸币开始,一直说到现代的比特币。

货币从何而来?

货币从何而来呢?在古希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从地下来。铸币由贵金属制成,它们的价值——重量和质量——是用印记来证实的。但是即使是这个答案也不是那么一清二楚的。比如,可能按照定义,一枚雅典德拉克马铸币在雅典城内值一个德拉克马,但是出了城,它的价值就会趋向于这块金属在当地可以换什么—— 一般都是价值稍低的东西。一枚铸币的价值不仅取决于金属的重量,还取决于城邦的分量。货币实物可能设计之初是有确定无疑的数量,但是(不同于亚原子粒子),若不积极推行,那些品质可能会逐渐降低。
虽然新古典经济学倾向于把货币看作一种惰性筹码,除了它的构成本质以外,同其他可以交易的物品并无本质区别,但其实货币是一种复杂的实体,它的制作权往往伴有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影响,可以从它的历史中看出来,货币的基本特征让它不断变形,重组自我,但不知因何,又总是与原来无异。
“货币”这个词源于警戒者朱诺(Juno Moneta),她是一位女神,第一批铸币就是在她的罗马圣殿里诞生的。罗马货币体系是希腊体系的扩展版:罗马军队不断占领新的疆土,让奴隶在矿山工作,给铸币加上印记,并用这些货币进行支付。国家要求被征服的人民用这些铸币来纳税,因此保证了铸币的流通。在公元2 世纪中叶,当时的一枚第纳里(denarius)铸币所含的银大约等同于今天面值一英镑的银币(并非实际的一磅银)中的含银量,帝国每年的消费高达2.25 亿第纳里,其中约75%用于军队开支。
货币在罗马帝国建立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它也是导致帝国灭亡的因素。采用与贵金属相关的货币,其弊端之一在于流通货币的数量取决于开采的金属量。帝国扩张时,经济的增长与金属供给的增长相符。但是到了公元3 世纪,对外的征战数量开始减少,罗马自己没有什么产出,所以货币纷纷外流,尤其是在帝国的臣民尝到来自印度和中国的充满异域风情货物的甜头以后。同时,军队的数量剧增,士兵人数多达65 万,需要更多的现金(多给钱总是比少给钱更容易,尤其当他们还有武器在身时)。解决两难唯一的出路就是让货币贬值——后来证明这个措施很容易上瘾。
当第纳里这一相当于希腊德拉克马的通用货币在公元前211年首次铸造出来时,包含了大约4.5 克银,含量接近纯银,足够支付一名士兵或杂工一天的工资。100 后来,统治者逐步减少货币中的含银量,直到500 年后,仅剩一个铜芯,外面包裹一层镀银,这层银用久了还会磨掉。
如此贬值很受统治者的欢迎,是因为他们可以利用印记值和铸币的金属值之间的差价中饱私囊,但是经济市场中流动的货币越来越多,导致来势汹汹的通货膨胀。公元274—275 年,仅仅一年的时间,物价翻了100 倍。

对称与不对称

文艺复兴时期,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在1526 年的专题论文《论铸币的铸造》中对通货膨胀的发展解释得十分详细,但是对罗马人来说为时已晚,今天的经济学家称为货币数量学说的早期版本——哥白尼写道:“当货币数量太多时,货币价值通常会贬值。”
在某种程度上,罗马这一段历史似乎证明,货币的价值是一种内在的品质,最终还是会回归到金属的含量上。没有金银的支撑,货币就土崩瓦解。但是在罗马帝国衰落以后,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货币在不依靠任何金属的情况下存活了好几个世纪,因为债务还是用类似第纳里这样的单位来计算的。
在帝国衰落的同时,罗马的人口从原本的100 万人锐减到公元550 年的3 万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地区的势力和影响力都发展起来了,原本用来做铸币的金属最终变成了宗教装饰。虽然经济体量更小了,更多是由宗教权威管控,但这并不意味着货币就被彻底摧毁了。只是虚拟符号(即数字)取代了真实材料(金属)的优先级。货币又回归到了其虚拟的根本所在——引领变化的地区就是伊斯兰世界,中心还是设立在美索不达米亚。
这里的市场繁荣发展,但是并不是像在古代时候一样依靠现金交易,而是依赖本票(promissory note)这样的东西,也可以叫支票。跟今天一样,伊斯兰金融界禁止放高利贷,但是允许诸多收款项目,所以对资本家来说,还是可以赚钱。正如古美索不达米亚人发明了数学来记账,数学家发明了一种新的数字来记录债务。
数和货币交易的一个基本属性就是它们是对称的,也就是有正就有负。如果你以市场价,不收取任何佣金兑换货币,那么净利为零,因为一种货币的所得(正值)被另一种货币的付出(负值)抵销了。但是,一直到公元7世纪,人们只认识到了正数。负数就像负铸币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如何处理正数和负数的规定最早见于一本名为《论宇宙开端》(The Opening of the Universe,628 年)的书,作者是印度数学家布拉马古普塔(Brahmagupta),他认为可以从货币角度看待两者,正数代表“财富”,而负数则代表“债务”,正负相加为零,零这个数自成一派。这个概念在翻译布拉马古普塔著作的过程中进入了伊斯兰世界并被采纳,但是花了好几个世纪才进入欧洲,最终在15 世纪促进了复式记账法的发展,每一笔交易用两个账户记账,一种作为借方账户,另一种作为贷方账户。这种方法可以检查错误,因为所有贷方账户之和应该可以与借方账户之和相抵,很快就可以从中看出盈利的情况。
负数的发明揭示出了货币的另一面,这一点之前一直没有人能说清;也就是,正如货币有真实和虚拟两面,它也有正负两面——正即所持,而负即负债。在会计中,这种对称性通过数字符号以数字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只有货币的第一面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即使是在这两个古国,铸币还是由政府发行,然后又以税收的形式索回,这也暗示过程中涉及债务。
确实,“内在价值”不存在绝对一说,因为货币价值总是相对的、交互的。一块黄金只有当一个人拥有其所有权,且其他人认可其价值时,才会为这个人带来价值。而纵观历史,一枚铸币上的印记的重要性并不在于说明其重量,而在于它建立起了统治者对此物的所有权,确定其在一个特别的货币空间中的价值,这一空间正是由统治者经营维持的。但是既然有所属,那就有对立面,也就是债务。虚拟的、数学意义的债务的重要性——本质上的对称性——在政府开始发行“木”制货币时变得越发清晰。

在中世纪早期,信奉基督教的欧洲施行封建制度,拥有至高权力的是国王,也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表。国王把土地分给贵族,贵族又把小块土地或者土地产出的部分农产品给自己的封臣以换取忠心,让他们在庄园里为之服务,让其服兵役(对武士阶层而言)。封建庄园大多自给自足,所以货币作用很小,主要是记账工具。租金和税收通常是以实物支付或者通过劳动偿还,而不是以现金形式。铸币的使用因为缺乏协调和中央统一管理进一步受限。每一个国王和贵族都想要制作自己的铸币版本,这样他们就可以跟罗马国王一样,利用“铸币利差”中饱私囊。
虽然当时普遍缺乏中央统一管理,但有个国家是一个例外,那就是英国。1100 年,国王亨利一世——征服者威廉一世之子——登基没多久,就引入了一种偿还体系,是基于木棒,也就是所谓的符木。这些木棒大概十英寸(约25.4 厘米)长,用打磨过的榛木或柳木制作而成,在上面刻有凹口,说明其价值几许,然后沿直线方向分折成两半——干(stock)留给债权人,蒂(stub)或称箔(foil)留给债务人。凹口的宽度视情况而定,“手掌厚”的代表1 000 英镑,“轻划一道,不削掉任何木屑”代表一便士。为了方便区分,债权人所持的干更长一些,而债务人所持的是“木棒比较短的那端”。当债务偿还以后,两者合拢——对比木棒的纹理可以很容易看出是否有假——是否有损毁。
符木因此如同债务的一种象征符号,在当时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的情况下,这一点很重要。类似的方法同时期的中国也在使用,只不过中国的符木是用竹子做成的。
符木就跟古希腊的铸币一样,只不过它无须使用金属,两者都是在其中编入了数字信息,它的背景取决于国家的权力。符木在国王亨利一世为了征税开始在英国使用后得到了广泛应用,这极大地扩大了它的用途,很容易就让“干”像货币实物一样流通。比如,国家持有一个干,代表了当地一个征税县官欠国家的钱,那么它就可以用这个“干”来支付供方,供方可以从征税县官那儿收钱,用它来抵扣税款,或者以一定折扣转卖给中间商,中间商在债务到期以后来收债。箔同时也是一种负的货币实物,因为你必须先偿还债务才能摆脱其纠缠。
因此货币就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它不知怎么成功地一分为二。我们看到,铸币这种货币本身就是二元的,因为它结合了数和被估价物两种属性,但是这两个方面最终似乎又合成了单独的一个整体。铸币是从地下开采金属创造出来的,加盖印记作为象征符号,然后通过国家的权力在当地推行其价值。实际上即使是到了这一步,货币还是由两部分组成——作为货币流通的铸币,以及加盖印记的金属模具(由造币厂设计制造和控制),彼此间由一根隐形的线连接。
但是对符木而言,不涉及贵重材料,只是一根木棒而已;合二为一时,两部分代表的不是单一的价值,而是一个正的贷方和负的借方,总和为零。这种情况类似于量子物理,自旋量子数相反的纠缠粒子可以同根同源。这种情况下,木棒两部分的持有者也是纠缠的,因为一方的变动会对另一方产生影响。如果“干”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了,那么就不会再有借款记录;如果统治者让货币贬值,那么双方的价值都会发生折损。

《量子货币》

当然,这种纠缠并不是国王亨利一世或者任何一位统治者发明的产物—— 一张借据也有同样的作用。但是符木同时也说明了钱币的另一种特征,也就是它的创造并不是一个零和游戏。符木是带有数字价格的货币实物,就像铸币一样,其合法性是由政府支持的,因此它们的创造增加了货币供应,虽然其效果只是持续到债务抵销时。后文会看到,这种类型的货币创造会导致通货膨胀,就像铸币贬值一样毫无疑问,虽然它看似略有不同。

纸币

符木在英国的使用在17 世纪下半叶达到了顶峰,一直持续到19 世纪才由纸币取代。欧洲人最早是从威尼斯探险家马可·波罗那儿听说纸币的,1295 年他从中国回国时,写到忽必烈可汗的政府如何用纸张造钱,然后在上面签名并盖上皇室印章。受此启发,欧洲的银行和金匠开始为存款发行本票。这些本票是专门面向受过教育的银行家和商人阶层的“符木”,很快就开始流通,成为现代纸币(bank notes)的前身。
原本用符木时,需要两种实物来匹配才能抵销债务,现在只需一张纸就可以兑现存款。相当于在某种程度上,“干”被纸币取代,而“箔”则被黄金取代,由金匠租借出去。用符木时,“干”代表的是欠统治者的钱;而用纸币时,代表的是欠存黄金的人的钱。只有在统治者拿到了他人欠自己的东西时,符木合拢,债务才一笔勾销;而纸币一笔勾销则是当黄金又回到了主人手上时。
纸币跟符木一样,也是两面性工具,让债务人和债权人像一个共同的波动函数中的粒子一样相互纠缠。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在于,有了更大的造假或者行骗空间,一部分原因是黄金是可替代的,所以更加难以追溯。比如,一位金匠有一定量的黄金存在保险库中,它可以一直存着直到主人来取走。或者可以这样,如果同时把这些黄金借出去,收取一定的利息,这不是更诱人吗?又或者不是把实实在在的黄金借出去,而是把纸币借出去,让某人有权利兑现黄金——这样的话,对纸币的背书就跟黄金的关系不太大,而跟金匠有效利用债务的能力关系更大。确实,从那时候的账目来看,金匠一般都会只留10% 的黄金,然后把剩余的都借出去,收取利息。我们设计货币体系的初衷可能是遵循严格的会计原则,每一笔都应借贷相抵,但是在有人参与的活动中,对具体条款的解读往往是开放的。
另外一种更加复杂的信贷工具就是汇票,其实就是一封信,由银行或者代理人(可能是他国的)来代表签发汇票的人进行付款。这种做法变得十分流行,以至于贸易博览会,比如里昂每一季度举办一次的那种,可以在几乎是无现金的前提下举办。110 因为汇票可以交易,如果仍旧是在特定的国际银行家和金融家内部交易的话,它们又相当于货币实物,增强了货币供给。因此货币实物不仅仅可以由统治者创造,也可以由银行创造。在一段时期,如果不断发展的商业阶层不相信、痛恨统治者,认为其金融知识,说得委婉一些,太过浅薄——以法国为例,从1285 年到1490 年,货币贬值了123 次——导致权力从国家转移到银行手中,这一点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美第奇家族的崛起中可见一斑。
毫无疑问,债务最终还是用当地货币偿付的。在中世纪的法国和意大利,价格是按照利弗尔系统(livre system)计算的,要的铸币是德涅尔(denier)银币,用“d”表示,其命名源于罗马的第纳里。十二德涅尔等于一苏(sou),二十苏等于一利弗尔(意大利的里拉lira),名义上等于一英镑银币(虽然通货膨胀意味着其实远不值这个价)。这套系统后来被欧洲许多国家效仿。在英国,德涅尔币的本土版是便士,也是用“d”表示,虽然相关的计算单位至少在理论上跟金属重量相关,但制作货币仍旧无须真的去挖矿。

公与私

货币有两面性,真实和虚拟,实物和概念。货币诞生在古美索不达米亚,当时是作为国家运行的一套借贷体系,所以虚拟的一面占了上风。铸币的发明以及罗马和希腊军队的大力推广把货币真实的、实体的一面激发了出来。罗马帝国的坍塌,金属的短缺,意味着随着借贷工具,比如符木、纸币以及汇票等的发明,货币又回归到了虚拟的根本所在,跟在古美索不达米亚一样,价格还是按照理论的银含量计算,但是银这种金属自身的流通并不广泛。
到了20 世纪,随着西班牙人在新世界大陆发现了新的金属来源,情况又发生了逆转。1500—1800 年,金银矿生产了大约15 万吨银和2 800 吨金。仅仅凭借秘鲁一座矿山——富饶山,西班牙人就收获了4.5 万吨纯银。跟希腊和罗马时期一样,劳动力往往都是当地的奴隶。
金属的流入当然让很多人富了起来,但是依照哥白尼的货币数量理论,它会导致通货膨胀。尤其是西班牙经济,沦为所谓的资源诅咒的牺牲品。
对黄金的贪求就是所谓商业本位这一学说背后的组织原则,最早是由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提出的。虽然英国没有丰富的贵金属,但无论是对英国人,还是对亚历山大大帝而言这都不是问题——这只不过意味着他们必须要征服那些物产丰富的地方罢了。这一任务大多是由私人公司完成的,最大的公司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但是货币真正的量子力量一直到1694 年才随着英格兰银行的建立释放出来——宣布了一种新的融合货币两面性的方式,颠覆了货币与国家的关系。
上文提到,金属货币有一个问题,它是由统治者控制,而统治者往往会让货币贬值或者拖欠债务。在1690 年的比奇角海战中被法国打败以后,威廉三世急需120 万英镑来重建自己的海军,但是他的信用太差了,根本不可能通过常规途径来筹到钱。因此他决定建立一个公私合营的融资机构,称之为英格兰银行。它是这样运行的,这家银行——就像一个财力雄厚的金匠——给政府一笔永久的黄金贷款,政府回报给它同等数量的纸币借款作为补偿,它可以无限期收取原始贷款8% 的利息,另外加上每年4 000 英镑的服务费,再加上所有银行服务的盈利。这次认购很快被一抢而空。
英格兰银行最初的章程里并没有提到纸币,但是就跟当时的其他银行一样——比如阿姆斯特丹汇兑银行(始于1609 年)或瑞典中央银行(始于1656 年),纸币是央行对存款的回报,而且央行在出借这笔存款时会收取一定利息。这类纸币包括承诺会依照要求向持票人偿还同等数量的金额,这样任何人都可以借此兑付全额或部分铸币。得到皇家的许可和支持后,纸币很快就开始像货币实物一样流通。就像金匠发行的纸币一样,英格兰银行发行纸币背后的原则跟符木的原则类似,因为纸币代表了“干”或者借款索还凭证。但是现在债务的方向发生了改变:正如人类学家戴维·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言,“货币不再是欠国王的一笔债,而是国王背负的一笔债……在很多方面,它已经成为旧的货币形式的映像”。
英格兰银行的建立同时代表了货币的另一种分流,因为它涉及政府和银行功能的公私拆分。国家负责为货币加盖象征印记,而私有企业负责清算实际的黄金(尽管认购者同时也贡献了符木,也让这水更加浑了)。这一安排的成功意味着货币达到了新的稳定性和可靠性,而英格兰银行也成为全世界类似的中央银行的学习榜样。
最后,货币归根结底还是沦为一个信用把戏。我们珍视像纸币一样的东西是因为我们相信它可以兑换或兑取,这其实只有在他人也相信这一点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因此,货币就是一种让人卷入某一信仰体系的方式——在纸币广泛使用时,这种纠缠达到新高,成为大英帝国背后的驱动力。

打破对称

上文提到,纸币和更为直接的信贷体系,比如符木之间的一个差别在于符木代表了某种可以验证的债务,其设计初衷就是抵销债务,而新的纸币则被看作对实实在在存在于保险柜中的实物所开具的收据。它不是黄金,但代表黄金。但是因为黄金并没有与纸币实际匹配——不像是符木有各不相同的纹理,金条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样就很容易把同一块黄金多次出借。金匠这一行利润丰厚,而且并非因为实际加工制作的黄金。
这一体系在英格兰银行的推动下发展成为部分储备金体系,历来在经济学教科书中的描述如下:中央银行买入政府债券(如借给统治者一些现金),国家随后花了这笔钱(如用于海军建设),这笔钱就随之进入更大的经济活动中。但这只是第一阶段。
假如支付给供方的款项是100 英镑,供方把这笔钱存入自己的银行。但是银行可不会让钱白白放着,它自己保留10 英镑(对应10% 的储备要求)并把其余90 英镑出借给其他人。出借的那笔钱接下来又被存入另一家银行,这家银行也留10%,也就是9 英镑,然后把其余的81 英镑出借。当你把这个交易链求和,经济中新的货币总数就是100 英镑加90 英镑加81 英镑……最后的和达到了1 000 英镑,意味着一开始的那笔款项扩张了10 倍。
因此,根据教科书中的这种描述,货币创造是由中央银行发起并控制的。私有银行也发挥了作用,也发行了新的贷款,但是数量受到部分储备金体系的限制,也就是上文描述中的10%。这种描述其实是很容易误导人的,因为在现实中控制货币创造过程的是私有银行,而中央银行更多是发挥一个应对的角色,必要时借钱给银行来补充储备。但是这似乎是对事情如何在“金本位制”下运作的一个合理阐释,金本位制即纸币是对铸币使用的补充,却是以贵金属来估值的,而且如有需要,至少在原则上,可以兑换成铸币的。
这种部分储备金体系的优势之一在于它更加灵活,比如说,可以在经济增长期通过发行更多的纸币来增加货币供给,哪怕是在黄金供给滞后的情况下。同时也让存款对银行而言更有价值,也就是说储蓄账户可以赚利息。但是,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结构难题,如果所有人想要同时取钱,就没有足够的资金用于周转。这样就打破了所持和所欠两者之间一个重要的对称。正如在物理界中有守恒定律,该定律遵循不确定性原理,经济也有自己的会计规则,但是这些受制于人类的不确定性。符木可以兑取,“蒂”和“干”可以同时销毁,但是对纸币来说却没有这么简单。原则上,每一笔贷款和每一张纸币都是受对应的资产支持,但是在发生危机时——当真实和虚拟之间的关系出问题时——就可能出现支取问题。
中央银行因此越发意识到自己就是19 世纪记者白芝浩所谓的“最后贷款人”,负责“保释”所有小的银行,这些小银行均难逃银行挤兑的厄运。为纸币背书的不是黄金,而是中央银行。在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机后,最后贷款人变成了“保释”整个金融体系的纳税人。

纠缠的货币

至此,我们从货币的发展简史中可以看出,货币的二元、量子和变幻莫测的特性以形形色色的方式体现在历史记录中,包括泥板、贝壳、金属铸币、符木、纸币,更不要说人类学家认证过的许多其他形式的货币了,差别无非在于强调真实还是虚拟。但是货币还是有一些稳定的特征,比如,货币是通过交换实物来传播的,这在本质上就是二元的,因为它们结合了所有物的特性和数的特性。它们是通过一个类似量子系统中的测量过程,给真实世界打上数字印记,为主观的社会价值赋予客观的数字价值。
我们在后文会具体讨论这一测量的过程,但是有一点要指出,数字并没有内在的天平,可以依照一定的价格来让经济运作,但是也可以用两倍的价格(或者更多)让经济运作。实际上,因为通货膨胀,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在上演,这就让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很多经济学家认为——不过我本人并不认可他们的看法——重要的是相对价格,货币只是一个干扰而已。
另外一个普遍的特性,跟第一个特性相关,就是货币创造是基于所有权(和它的负面——债务)的概念,用印记来表示。当古希腊人强迫奴隶开采银矿,然后再把挖出的金属变成铸币时,印记的作用不仅仅是证实金属的重量。相反,它是标记所有权的印记,说明黄金属于国家,而且因为所有权是相互关联的,一枚金币代表欠政府的债务,通过提供服务可以抵销欠款。用符木时,债务的作用就更加透明,因为“干”形同所欠债务的收据。在现代经济中,中央银行面向私有企业发行债券,这就是在创造货币,而私有企业则通过资产抵押放贷来创造货币。因此,货币实物让债权人和债务人从一出现就开始相互纠缠。当英格兰银行贷款给国王,让他去偿还战争债时,就像是把符木短的那一端交给了他。这根木棒又演变成了千千万万张所谓的纸币。如果国家偿还了贷款,那么所有的货币都会消失于无形。这就是为什么政府需要保持赤字,因为没有债务,就没有货币。
货币的创造往往涉及对可交易的物品主张所有权,这意味着每一种货币实物都有两部分:物体本身,以及宣称物体状态的记录(记录本身可能也是可交易的)。无论哪种情况,必须有一种匹配两者——物体和记录——的方式从而查验货币是否是伪造的。对符木而言,是通过匹配木头的纹理完成的;对铸币或纸币而言,是通过物体的设计实现的;而对比特币而言,则是通过密码学实现的。
18 世纪的英国,货币实物可能一开始是作为一根符木,跟掮客交换,换成金币,然后再交换成一张纸币。货币的宿主因此能够从木棒变成金属再变成纸,甚至是在用它来买任何东西之前就已经如此了。但是虽然金币和纸币是直接或间接受金属的背书,符木的制作却是凭空出现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显而易见,有了铸币或纸币,国家就没有必要动用这么多力量强制货币流通,因为它们有金属的背书——铸币实实在在,纸币则由契约约束。苦力让奴隶和军队来做,前者负责挖金,后者控制这个过程。但是符木则是不一样的东西,因为国家在创造两种货币实物——正面的“干”和负面的“箔”——而“干”的价值只有在其能迫使或者诱使他人接受“箔”时才生效。同样,在核反应中,能量可以转换为质量,质量也可以转为能量,所以可以借助国家的能量用武力打造新的货币实物,货币实物因此就存储了一种潜在的能量。
不过,就部分储备金体系而言,情况则更为复杂,因为存款可以多次出借,反过来又可以为存款人赚取利息,银行可以收取贷款利息。这意味着国家创造货币实物的某些权力——铸币利差——传递到了私人银行体系。这个事实还不是广为人知:根据经济学家诺贝特·哈灵(Norbert Häring)的观察,“中央银行从来没有公开谈论过可以为之带来巨大利润的特权,即它可以设法为商业银行创造法定货币”。另外一个影响就是经济活动中的货币总量必须要随着时间累积才能偿还利息。因此,货币供给倾向于以指数型的方式扩张,我们会在第五章中进一步讨论这一点。
在中世纪的英国,“干”——也就是一半的符木成为一种货币实物——代表贷款,这是国王生造出来的,是可以支取的。随着英格兰银行的建立,方向发生了逆转,货币现在是基于国家对私人部门的债务。现代法币只是受国家名义的支持,中央银行又更进一步,不是通过出借真正的资产给国家来创造货币,而是通过出借生造的资金,弹指一挥间,资金就很神奇地出现了。

当然,这也引发了几个问题。一是既然任何人都可以发起借款,为什么还要让国家掺和进来,显然没有这个必要。比特币的信徒可能会认为,确实不用。二是难道政府不能直接发行货币,当作给自己的贷款吗?非要以一定利息从中央银行借法币才行?我们会在最后一章讨论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我们在这一章中看到了货币实物的产生总是会以各种方式涉及纠缠的实体,反映了货币的二元本质:数额固定的、可交易的物体,和对数额的虚拟记录。记录——形式可以多种多样,可以是以政府印记,一根符木或者电脑上一条安全的录入信息——确保了与之匹配的货币实物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属于特定的货币空间。把货币实物这些单独的方面连起来的线又将它们编织成复杂的纠缠网,构成独特的量子系统,也就是经济(我们会在第七章进一步讨论这种纠缠的量子特性)。根据主流经济学,货币只是一种商品,没有什么特殊的属性,但是实际上创造货币的重责乃是经济中最重要、最敏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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