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健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黄一洋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在短视频的激发下,九十年代席卷全国的青年文化,正在以一种新的形态回到我们今天的文化中。在各式各样的混剪和戏仿中,我们既看到了岁月和影像的力量,也倾听着普通人的生活与梦想。这些短视频创作的背后,是一段段游走在青春回忆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精彩生命。广西北海,下午4点,三炮刚刚起床。这天早上快到6点时,他才结束彻夜狂欢,躺上床睡去。这个22岁的广西小伙,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他的快手账号“叫我三炮”已经拥有超过600万的粉丝。98年出生的三炮初中没有上完就辍学了,14岁的时候,他跟着几个亲戚离家前往广东佛山打工。从五金厂、电子厂到餐厅的服务员,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儿,但没有一个干得长久。通常,他在一个地方打了几个月工以后就不想再呆下去,要么换地方,要么回家呆上些日子。摩托车和手机,是三炮打工生涯中为数不多的爱好。摩托车,对于年轻人来说,是自由和激情的载体。他们也许没有看过切格瓦拉的《摩托日记》,但一定对电影中机车党的潇洒生活羡慕不已。那时候,打工的年轻人们一下班,就聚在一起玩摩托车。三炮也喜欢摩托,他和朋友们买了几台二手摩托,常在工厂附近的道路上骑车、玩闹。2015年,三炮堂哥送了他一台Iphone4s,三炮爱不释手。当时,智能手机对他们一起出去打工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很奢侈的玩意。与摩托车一样,手机也开始成为度过休闲时光的伴侣。用上Iphone没多久,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三炮下载了当时还并不火爆的快手短视频。熟悉了几天快手的功能以后,三炮突然想到,或许可以用快手来拍自己和朋友们骑摩托的视频。三炮就这样成为了朋友们中最早开始使用短视频的那个人。在他的带动下,一起来广东打工的朋友们都纷纷下载了快手。他们开始用短视频记录自己下班后的娱乐生活,骑摩托车、逛街购物、网吧游戏、夜店蹦迪,都成了他们拍摄的内容。三炮的第一支虚构短视频来自于别人的启发。有一次,三炮在快手上看到一个搞笑的段子视频。他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叫了几个朋友一起也做了一个。段子的内容创意并不困难,就来自于他和朋友们下班后的闲扯。三炮觉得,他们打工时的日常生活就是各种段子和金句的富矿。让三炮出乎意料的是,这条视频竟然获得了很多点赞和评论。网友的热烈反馈让三炮感到非常欣喜,随后他又继续发布了好几条段子类的视频。这些视频为三炮的账号带来了稳定的粉丝增长,有意识地将真实体验与虚构创作相结合的短视频创作也成为了三炮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过,摩托车和短视频并没有带给打工生活更多的快乐。2016年年中,重复而无趣的日常状态再次让三炮产生了厌倦的心情,他又一次决定回家。那时候,他打工的收入只能刚刚应付日常玩乐的花销,甚至连回家的车费都要问家里要。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几个初中就认识的好朋友。在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上,“食大侠”在一众美食类账号中显得独树一帜。它的视频把美食制作与武侠动作混搭起来,给千篇一律的美食类短视频增加了一抹亮色。创立至今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食大侠”在各平台上已经吸引了总计超过百万的粉丝。一位永远身着黑衣、戴着斗笠的大侠,一位身着汉服、身姿翩翩的女侠和一名神出鬼没的蒙面人,是“食大侠”视频中一以贯之的主要人物。他们或在林中交手,或在客栈对决,一切刀光剑影最终都归于一道美味的菜肴。在他们的一条广为流传视频中,大侠以带鱼为剑,与蒙面人在山间河谷展开决斗,蒙面黑衣人以葱、姜为暗器向大侠发功,大侠则用带鱼将这些“暗器”一一斩为碎末。最终,大侠的“剑”分为几截向黑衣人飞去,并将其击落到河中。而战斗产生的各种“碎片”,最终形成一道美味的“红烧带鱼”。这条视频在快手上被播放了近1800万次,收获了34万多赞。有粉丝在这条视频下留言:“请给国产武侠留点面子。”但很少有人知道,“食大侠”账号背后的三个人,在2019年9月开始尝试拍摄短视频时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和技能。而此前,他们已经各自在与视频制作相去甚远的行当里苦苦打拼了十多年。十多年前,陈红亮、刘军和邹颖三人是贵阳一所二本院校室内设计专业的同学。三个贵州农村子弟虽然不住在一个宿舍,却因为电影这个共同爱好经常聚在一间宿舍里,胜似室友。虽然大学才认识,但他们发现彼此有着类似的童年记忆:在田间地头模仿电视里放的武侠片和其他小朋友对决,想象自己就是武林大侠。大学时,他们三个人经常挤在陈红亮的床位旁边,因为他拥有这间宿舍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徐克、周星驰和更古早的香港武侠片填满了这台电脑的硬盘。他们痴迷于于武侠片华丽的动作和特效,也醉心于影像构筑的包裹着正义、忠诚、拼搏、自由等诸多精神的“侠义”世界。每当淘到新的盗版武侠片光碟时,他们都会兴奋地抓上一把花生瓜子,再配点啤酒,围坐在小小的电脑屏幕前,期待着影片的开场。四年时间,他们在那台电脑前逐渐成为了彼此最要好的兄弟,也共享着对影视作品中的武林侠客们的向往。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武侠只是青少年时期的梦想。毕业以后,他们各自开始从事不同的职业。刘军去了成都卖瓷砖,邹颖留在贵阳干起了装修工,陈红亮则开始做平面设计。社会的严酷从三人踏出校园的一刻开始便展现了出来,生存压力让三人再无暇回首大学时的兴趣。对刘军来说,工作压力和低微的薪水让他体会到巨大的落差,生活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好好挣钱,出人头地。他换过好几份职业,还曾向家人朋友借钱办了个“啤酒广场”,结果亏得血本无归,最终远走成都,开了一家为装修供货瓷砖的临街店面。有了孩子后,生活压力更加沉重,瓷砖店生意却越来越难做。经年累月的劳累也让刘军的身体逐渐不堪重负。去年上半年,他动了两场大手术,住院恢复的时候,因为妻子要在家中看管孩子,又身处无亲无故的成都,只能独自躺在医院养病。那时,他好像突然懂了《大话西游》里的一句经典台词:“他好像一条狗啊!”这句台词,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邹颖和陈红亮也面临着和刘军类似的境遇。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并没有看到事业的希望,依旧遭受着社会的捶打,同时还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了缓解经济压力,陈红亮还在工作之余尝试过微商的副业。为了吸引到更多顾客,他甚至还曾专门把微信头像换成美女。但是,不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给生活带去更多改观。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三人在大学时建立的友谊并没有中断。各自工作后,他们仍经常通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刘军时不时地会从成都杀回贵阳,和两位兄弟小聚一场。三个提前面临中年危机、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好像比大学时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北海在广西的沿海地带,天黑得很晚,下午四点时阳光仍然非常耀眼。三炮开着自己的车前往泮塘村,村子里有一间他和其他拍短视频的朋友一起弄的工作室。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堆满了他们平时拍摄短视频用到的各种道具和服饰。三排简陋的衣架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廉价西装和休闲衣物,旁边是随意堆放的假发、衣物和各种奇形怪状的饰品。屋子的另一端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台用来直播的简陋电脑,旁边是两张破旧的沙发。屋子没有任何装修,头顶是一个有铁锈的挂式风扇。与其说是工作室,倒不如说是一个杂物堆放间。三炮在门口和两个朋友聊了两句,便走进了工作室。这次,是三炮的朋友想拍一个段子。他先给几位演员讲了台词,然后把手机交给其中一个,告诉他拍摄的位置,然后自己换了一身老人的衣服,拿了根拐杖,开始表演。在这场戏里,三炮要演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人。拍摄的朋友说了声“开始”,三炮一下子进入表演状态,情感饱满地讲完了台词。视频拍完,大家四散而去。天色渐黑,晚上8点多,三炮叫上另外两个朋友,去村子里另一个朋友家吃饭。饭桌上,他们计划着待会儿去镇上喝酒吃烤串。2015年下半年开始,快手的用户量迎来一波井喷式的增长,而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正是像三炮一样来自于三四线城市及广大农村地区的用户。伴随着快手的发展,三炮的账号也迎来了一段迅速吸粉的日子。在家的日子,除了平常的玩乐,三炮和他的朋友们仍继续拍着短视频。回到广西的生活,像极了他们小学初中时游荡在农村和乡镇街区的少年岁月。那时候,三炮还留着长发,经常出没于台球厅、电玩厅等场所,是一个典型的“非主流”少年。三炮想到,或许可以把那段时间的生活作为拍摄素材,展现自己的青春故事。就这样,回到家没多久,三炮和几个朋友连拍了若干期冠以“叛逆少年系列”之名的短视频。这些短视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瞬间蹿红。2017年,“叫我三炮”凭借这个系列吸粉百万,成为当时快手上现象级的网红之一。在他的一条视频中,两个头发颜色扎眼的杀马特在村子里斗舞,口音浓重,台词土气,动作奇怪,用一种极为夸张的方式再现了广西农村年轻人的一些青春记忆。不少广西的粉丝在这条视频下留言,慨叹青春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三炮火了。和他一起拍短视频的朋友们也或多或少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网红。无数广西本地的粉丝和他取得联系,甚至还有不少外地粉丝不远千里来三炮家拜访他,请他喝酒吃饭。许多广告商联系到三炮和他的朋友们,愿意给他们提供比打工收入多好几倍的报酬。这是三炮打工时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成名方式。2018年,三炮的号继续保持强劲的吸粉势头,突破五百万粉丝,成为名副其实的快手网红。2019年,李子柒成为了中国社交媒体的话题中心之一,她在视频中反复呈现田园诗般的乡野生活和各种美食。当时正尝试在电商平台上卖辣椒酱却迟迟难以打开销路的贵州青年陈红亮也被吸引。李子柒的走红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用时下流行的短视频媒介把家乡美食介绍给更多人。夏末,陈红亮把当时同在贵阳的邹颖约出来吃了顿饭,说了自己的想法。喜欢做菜的邹颖对李子柒的视频也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开通短视频账号,模仿李子柒的视频形式,做一个乡野美食类账号。远在成都的刘军也一直帮着出些点子。但是,几个月下来,账号内容反响平平,粉丝数量也积累得很慢。迟迟看不到成果的情况下,三人几乎放弃了继续拍短视频的计划。转折发生在2019年年底。当时,陈红亮、邹颖与刘军在电话里偶然回忆起了大学时候一起在宿舍看武侠电影的经历。刘军提议,或许可以把武侠电影和美食视频结合起来。他们从网上买了一套黑色的斗篷和一顶斗笠,花了很大功夫去琢磨如何把武侠动作融进食材准备和烹饪过程。一周后,视频完成并发布。和他们所期待的一样,这期视频相比之前的视频在各种数据上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乘胜追击,他们把账号更名为“食大侠”,并很快完成了风格相近的另一条视频。在这条视频中,邹颖身着黑衣斗笠,俨然一副大侠的模样。他手中拿着一把菜刀,却如侠客把玩武器一般让菜刀在手里不断翻转。刀嵌入砧板,大侠再次发功,使铁锅悬空并高速旋转。随后,腊肉、野葱入锅,翻炒成菜,惊艳出锅。酒足饭饱后,大侠仰躺在山间石桥上,潇洒无比。19万赞,一个超越以往几个量级的数据,三人知道,“食大侠”火了。这支短短的视频乍一看颇有些惊艳之感,以至于很多粉丝都在评论区留言,询问他们是否是专业的影视工作者。其实,几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特效”并没有粉丝想象中那么高深。在手中翻转的菜刀,其实只是邹颖在手和刀柄接触的地方装了根绳结,而旋转的铁锅,其实是镜头外的陈红亮用鱼线绑着铁锅,操纵它旋转而已。这种简单的道具伎俩,是他们从早期武侠动作揭秘节目中获得的灵感。早期的武侠动作片,受限于技术手段,常常会做一些简单的道具来实现夸张的动作效果。而这正启发了从未接触过影视后期技术的三人。这支视频的成功极大地振奋了初次接触视频拍摄和制作的三人。他们决定沿着这条“武侠+美食”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又接连创作了很多风格类似的视频,同时也在实际的拍摄与视频制作过程中不断提升拍摄能力和制作水准。因为身处外地,刘军主要在团队里负责后期和特效。那期视频爆火后,他突然觉得这个账号或许能够成为自己“咸鱼翻身”的转机,也意识到不可能永远依赖于简单的道具特效。于是,他每天疯狂地在网络上搜寻各类特效和后期教程,自学视频特效制作。下载的软件是英文版的,他不懂英文,就对照着视频教程逐个尝试每个选项。那段时间,他白天照顾陶瓷店里的生意,晚上回家就开始学特效制作,常常为了学一个小技巧而熬一整夜,每天只睡几个小时。陈红亮和邹颖则对拍摄的画面质量逐渐有了更高的要求,想要买一台专业单反相机用于拍摄。为此三人开了个会,在经营短视频账号带来的效益仍是未知数的情况下,他们决定每人拿出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月收入的钱,集资买一台佳能相机。就这样,“食大侠”的制作水平不断提高。为了丰富视频内容,他们还常常相约去一些景区和野外进行取景拍摄,真有了些“行走江湖”的意味。与此同时,“食大侠”的粉丝数量也稳定地增长着。但对刘军来说,“食大侠”给他带来的希望并不能帮他解决现实中面临的麻烦。受新冠疫情的影响,陶瓷店的生意几乎停滞,成了块烫手的山芋,每个月门店的租金照付,却几乎没有收入。想了几个晚上,他和陈红亮和刘军打去电话,说自己想“壮士断腕”,离开生活多年的成都,回贵州全身心经营“食大侠”。春天,“食大侠”又迎来了一段快速涨粉期。兄弟三人决定,辞去工作,一起前往毕节市金沙县,全身心做短视频。金沙,是邹颖的老家。之前,他们来这边取景拍过东西,觉得这里的景色非常符合武侠风格。而且,这里的生活成本和房屋租金也相对低廉。找到适合做工作室的房子后,刘军关掉了成都的瓷砖店,说服妻子、带上孩子,举家来到了金沙县。陈红亮和刘军则把家人留在贵阳,结伴前往金沙县与刘军汇合,并在工作室安顿了下来。就这样,大学时代的三位室友,多年后因为短视频重新聚在一起,开始了新的人生冒险。“叛逆少年系列”为三炮打响了走红的第一枪。此后,杀马特、乡镇青年成为三炮视频里的常客。在他的不少视频里,夸张的发型、夺目的发色、扎眼的紧身西装皮裤成为杀马特的标配,金属铆钉、大铁链子也常常成为搭配的元素;同时,穿着校服、言行呆板的学生角色,则成为陪衬的绿叶。三炮在泮塘村的工作室里,还停了几辆摩托和电动车,这是他打工时延续下来的爱好。他的丰田摩托车身贴满了色彩丰富的车贴,显得非常张扬。另一辆电动车,全身被三炮喷上了金色的油漆,远看就像是纯金打造的一样。这些车经常在三炮的视频里出现,总能精准地切中在不少乡镇青年中流行过的审美取向。在三炮看来,他的视频能够吸引那么多粉丝,正是因为他拍的东西捕捉到了很多广西农村生活的细节,用特殊的方式还原了这一代年轻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元素。很多从农村和乡镇长大的年轻人都对这些视频产生了共鸣,引发对青春的追忆和遐想。非主流和杀马特文化在大约十年前席卷了中国的土地,在许多90后的记忆中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但这种文化现象又迅速地衰败下去,成为了无数人嘲讽和攻击的对象。然而三炮觉得,对非主流和杀马特的痴迷并不是什么应该感到羞耻的事;相反,那就是最真实的属于他们的青春年华。
三炮的广西农村生活
而影像技术的发展,让此前仅仅停留在每个人的个体回忆中的这些片段,找到了重现和整合的土壤。同时,围绕短视频而营造起来的社交群落,也让这些处于边缘位置的文化,获得了自己的声音。视频里,他大方地呈现这些内容,带着戏谑和解构的态度,重新展示这些现实中近乎销声匿迹的文化现象。在搞笑的外壳之下,三炮通过短视频带着粉丝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对他们共有的青春的回望和追忆。除了杀马特视频,三炮的账号还经常会发布一些模仿港片片段的视频。在这些视频中,人物会模仿港片中的黑社会大佬和古惑仔的穿着打扮,说着广西当地方言和粤语夹杂的台词。三炮说,对他们家那边的年轻人来说,港片也是贯穿于童年和青春的重要回忆。港片中的大佬和社会人的言行举止和做派对他们来说影响巨大。所以,翻拍或戏仿港片片段也成为三炮他们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天星村是个典型的贵州小山村。刚来这时,陈红亮一眼就看中了村口附近的一个牛圈。牛圈旁边有一个陡坡,沿着陡坡下去就是开阔的农田。站在牛圈里,差不多正好能看见天星村的全貌,平房错落地排布在低缓的山坡上。真正吸引陈红亮的,是牛圈背靠着的一小片竹林。虽然面积不大,但夏天的竹子枝繁叶茂,地上的光斑随风不时改变着形状。在陈红亮眼里,这个场景很接近武侠片的味道。同行的刘军和邹颖也有相似的感觉。哥仨决定把牛圈这片地租下来。几个月后,一个仿古客栈在原来牛圈所在的位置矗立起来。客栈的院子里挂着一串纸糊灯笼,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食大侠。这是陈红亮、刘军和邹颖三人创立的短视频账号的名称。而这座客栈正是他们为拍摄短视频建造的取景地兼工作室。回到金沙后,三位中年好友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不再需要每天应付工作,打理生意,而是和最好的朋友一起讨论要拍摄的内容,然后把想法付诸实践。陈红亮在团队里主要负责导演和摄像;邹颖依旧扮演着“大侠”的角色,也是团队里各种道具的主要发明者;刘军负责视频的后期剪辑和特效,也时不时出演一下“蒙面人”。三个人虽有大致分工,但多数情况下是共同战斗。三个熟识的老友常常在讨论和拍摄的过程中各种跑偏,取笑彼此、插科打诨是家常便饭。这是他们在之前工作中少有的体验,好像回到了大学时的日子。随着视频拍摄的增多,他们也开始不满足于简单的野外取景。一个计划逐渐清晰起来:他们要建造一个仿古客栈,作为“食大侠”的拍摄取景地和工作室。租下了天星村牛圈后。几位学室内设计专业的人重新拾起了老本行,从设计图纸到建筑材料,从空间规划到道具购置,他们希望全部由自己完成,打造一个真正符合他们想象的“梦工厂”。为了更好地还原古代建筑的感觉,他们特意去挑村民家以往用剩的老木材,去附近的野地里割茅草铺在客栈的屋顶上,找方石垒起一个古代模样的灶台,又给灶台和屋顶涂黑漆,模仿经年累月烟熏的质感。厨房的后方,还挂着一个他们自己编的竹帘,那是他们为模仿《东邪西毒》里的场景精心制作的。实际上,离这家“客栈”不远,就是邹颖的老家。三位“侠客”带着我们在附近的山上转悠,介绍各种关于拍摄武侠剧的奇思妙想时,往往也会讲起起小时候在野地里玩耍的趣事。短视频的拍摄,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成年人的游戏,它具有某种时间魔力,让人们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2019年开始,“叫我三炮”的更新频率明显下降。经历了爆火后,三炮忽然陷入了一种倦怠的精神状态中。他发现,构思段子越来越难,而粉丝们的口味也越来越挑剔。每次有个好的想法,拍出来之后好像都和预期的有差距。这种视频,三炮索性不发。三炮拍东西从来没有剧本,也不用什么专业设备。所有的拍摄剪辑都靠一台手机完成,想法也经常在实际拍摄过程中反复调整。这种随性的制作方式,在短视频平台影像水平和剪辑质量日渐专业化的背景下,显得有些落伍了。视频数据的下降似乎也在印证着这一点。三炮陷入了茫然。在他看来,不专业的拍摄和剪辑原本是自己的特色所在,正是这种表面上的“不专业”打动了很多粉丝。他不想改,不想让老粉丝们觉得自己“变了”。走红后接的各种广告让三炮拥有了一定的积蓄。相比广告,直播其实是更便捷的变现渠道。但三炮不喜欢直播。他说自己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和观众互动。当初拍短视频时,总有一些人告诉三炮,拍短视频是一时的,未必能走得长远,应该考虑去做些实际的生意。在内容创作和账号涨粉陷入困境的情况下,三炮开始认真考虑这些劝告。他决定把拍短视频挣来的钱拿去投资一些更实在的东西。他和别人合伙开了快递公司、奶茶店、夜宵店甚至修理厂,逐渐把精力从短视频转向了实体行业。然而,经营现实中的生意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到目前为止,他投钱做的生意大多都失败了,一大笔钱打了水漂。三炮把自己生意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根本就不懂做生意。他说,自己本来就是拍短视频起家的,就不该转向别的行业瞎折腾,还是应该做好自己的老本行。今年,三炮又开始重新捡起快手账号,决定再好好拍拍。但这时,因为长期没有顾及账号,“叫我三炮”已经掉了不少粉丝量。三炮和他的朋友们不喜欢被约束,不习惯被管教。早在粉丝只有几十万的时候,就有专门的MCN公司联系过他们,希望能帮他们扩大影响力。但在他们眼里,签约MCN公司就意味着回到打工的日子,而他们不想让拍短视频彻底沦为一份有固定工作要求的差事,因此拒绝了无数MCN公司的邀请。哪怕现在面临着严峻的掉粉危险,三炮仍不想通过MCN公司为账号经营提供一个保障。三炮他们的工作室外面有块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不忘初心”。对三炮来讲,这个初心就是继续拍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给和自己有共同青春记忆的人带去快乐。三炮工作室门口的“不忘初心”,下面堆着拍摄用的衣服这天,三炮如往常一样在工作室里瘫着,等待夜幕降临。他突发奇想,想要拍年轻人在KTV里聚会的一个段子。在他脑海中,这应该是个大场面,需要不少人。他挨个给朋友们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去KTV帮忙充个人数。晚上10点多,KTV的大包厢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位年轻人。三炮并没有急着开始拍东西。这群年轻人像是真的聚会一样,开始唱歌、喝酒、吃东西、聊天。两个多小时以后的午夜,拍摄才正式开始。在这种场景下,很难说他们是为了拍东西而聚会,还是为了聚会而拍东西。对三炮和他的朋友们来说,短视频早已不仅是一种记录和创作手段,而是成为了他们生活中极为重要的部分,甚至是他们彼此之间保持交往的纽带,是他们维持生活的途径。可以肯定的是,对三炮和他的朋友们来说,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不出意外的话,三炮将会再次伴随着北海下午的阳光,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对于食大侠三人组来说,做短视频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随着粉丝的增多,已经有商家开始找到他们拍摄广告。对他们来说,决定放弃工作全身心投入“食大侠”的那一刻开始,压力就如影随形。很长时间,他们和各自家庭的一切花销都来自以往的积蓄。变现机会的出现,让这种压力终于可以有所缓解。然而,新的焦虑也如影随形。随着时间的推移,“食大侠”的粉丝增长速度已经显著降低。他们害怕“食大侠”会被观众抛弃。刘军说,以前他看电影都只是看故事,现在看电影却总是想着人家的分镜是怎么设计的,动作是怎么处理的。为此,他还把市面上能找到的视频平台都开通了会员,方便随时搜寻影视作品、寻找内容灵感。为了拍摄,三个男人纷纷留起了头发,以便能随时客串符合武林情景的古代角色。作为武侠电影迷,他们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儿也是一种“侠义”生活。舍弃工作和生意,来到这个偏远的县城专心做短视频,就很像放弃安稳生活流浪江湖的侠客。而武侠片里的大侠,往往也是在经历了无数捶打和挫折后,于最险恶的环境下仍然不懈努力,乐观地面对人生。“食大侠”,既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人物,更是他们心中的自己。“食大侠”曾有一条和美食制作关系不大的视频。一个蒙面的江洋大盗遭遇了黑衣侠客,两人展开对决,大侠击败大盗。大盗临死,大侠忽然认出他其实是自己儿时的一个很好的玩伴,小时候他们一起在田野里撒欢,一起吃冰糖葫芦,相约未来要一起成为正义的侠客。时光流逝,再次见面时,童年玩伴却已为生活所迫堕入邪路,最终死于儿时好友的剑下。这条视频的数据并不理想。但陈红亮觉得,这是最能体现他们对武侠理解的视频。在他看来,生活总是会给人设下无数坎坷和荆棘,而决定你成为什么人的,其实是你在面对捶打后的选择。这是武侠教给他们的,也是他们经历的人生教给他们的。虽然压力如影随形,但短视频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生活可能性。他们不必再应对让自己不开心的工作和生意,有机会通过这件事养活自己,甚至可能“咸鱼翻身”、获得成功。“食大侠”,承载着他们对当下生活方式的选择和对未来的期待。每次拍摄的时候,三个老男人总是很容易笑场,回看素材的过程也总是非常快乐的。他们彼此取笑,时常说起某个动作让自己想起小时候模仿武侠片在野地里玩耍的情景。一天拍摄结束后,三人蹲在客栈门口休息。陈红亮指着客栈说:“里面马上就要弄好了。这里就是给像我们一样漂泊的人歇脚的地方。”晚风吹来,竹叶相互拍打发出脆响,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童年,享受着生活的踏实和安宁。作为一种新的日常生活技术,短视频为当代的文化实践和意义生产带来了新的方式。今天的影像,不仅仅是一种记录和表达的工具,它是人们个体经验的重新加工,既整合了过往和当下,也整合了现实与想象。对于食大侠们来说,拍摄短视频拓展了他们对于电影的热爱,将虚构的江湖意象通过短视频移植到现实生活中,也改变了自身现实生活的轨迹。三炮,则用短视频建立起了自己的朋友圈,对于青春时代有着共同回忆的人们,不仅用拍摄和分享来填充生活,也完成了对于愉悦和认同的找寻。短视频也带来了新的烦恼。不可避免地,他们被卷入了智能推送和流量变现的更大结构中。新的技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给他们带来表达和想象的自由,平台和用户会给他们的拍摄创作带来哪些影响,这都是需要在整体性的社会经济语境中进一步考察的话题。刺猬公社是聚焦内容产业的垂直资讯平台,关注领域包括互联网资讯、社交、长视频、短视频、音频、影视文娱、内容创业、二次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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