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育中 ‖ 运城记忆(44~46)
那些村里的孩子
这些年,和村里的感情一直割舍不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在村里当了两年老师,有40多个我教过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每一个学生的名字,一直牵挂着他们的后来。史庄学校有一至五年级5个班,200多学生。1969年夏天麦收以后,听说插队之前我在北京中学带过一段课,学校主动找到我,请我当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于是开启了我和这些农村孩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也结识了42个性格各异、思想纯朴的孩子。
那时,农村尊师重教,对老师格外敬重。还没上任,就先吃了几顿拜师饭。学生家长都争着把我请到家里,烫一壶酒,摆几个小菜,千嘱咐万叮咛:“把娃当自个娃管。”早上还没起,学生已经把洗脸水打了,放在门口。刚一下课,学生已在厨房拉起了风箱。那年,中苏关系紧张,毛主席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学校也开始挖地道。这些孩子本事真大,校园里挖的到处都是地道。教室底下,井壁上,地道都相互连着,和《地道战》似的。我的教学方法和当地教师不太一样,尝试做了四件事。一是学说普通话。每天安排一节朗读课,我带着一句一句念,一个字一个字纠正发音。很快,全班学生都会说普通话了。二是练字,每天我在黑板上写十个字,要求每个学生按我的笔体,每个字写100遍。日积月累,全班学生都学会了我的字体,学生的字几乎分不出是谁写的。三是作文。开始学生“怵”写作文。我告诉他们:“作文就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记下来。把事说清楚,把理说明白,越真实越好。”我先是开了口述作文课,每天请一个学生口述一篇作文。人不确定,点谁谁讲。题目不确定,现出题目现作文。慢慢地,学生对作文有了兴趣。半年之后,都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我还把优秀的作文集结成册,编了一本《史庄学校五年级作文选》。四是锻炼独立思考的能力。村里迷信的事不少。打地基、夯土墙要压几枚铜钱。点豆腐,要在豆腐房门口挂一个红布条。这是为什么?我让学生们自己分析,各谈各的看法。一堂科普课,让学生们既长了知识,又锻炼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村南,有个池塘,村里人叫“南沟”。一池清水,碧波荡漾。我把体育课开到了“南沟”。农村孩子都会游泳,一水儿“狗刨”。女孩子开始不敢下水,试着在岸边趟趟水,被男孩子一个个推下水,在水中“扑扑愣愣”打起了水仗,甭提多高兴了。在北京上学时,我参加过暑期军事训练营,摸爬滚打都会。我在班上破例开了军事训练课,让学生每人做了一支木枪,队列、刺杀、卧倒、匍匐前进,一项一项教,一项一项练。班上气氛、师生关系也更融洽了。后来学校改为七年制,算初中毕业,我又带了他们将近一年。后来,这个班兰有申、兰海云、兰文彦等7个学生考上了禹王高中,也让我十分欣慰。
1972年初,我离开史庄去了运城,后又到了廊坊。几十年过去了,一个个孩子的身影、模样总是浮现在眼前。2008年我回了一趟村,发现学校面貌依旧,连一台电脑都没有。于是,我出资办了一个电教室,后来又投资建了村多功能文化室,增添了几千册图书、音响、投影设备等,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剪彩那天,我的学生都赶来看我,几个嫁到外村当了姥姥的女学生也风尘仆仆赶来,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当年的班长兰有申站起来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师生又欢聚一堂,请允许我再当一次班长。”随着一声:“起立!”三十几位年近六旬的学生齐刷刷站起来,大声喊:“老师好”。
这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听说我要回村,几个女学生特地做了一副刺绣,上面刺着:“送给敬爱的安老师。”落款是:“您的永远的学生”。一群60岁的农村学生,祝福70岁的北京老师。这个跨越了几十年的问候,的确太珍贵了。其实,人生不过如此,幸福不过如此。年迈的时候,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看看岁月的留痕和自己的足迹,听到“老师好”这发自肺腑的心声,还有什么人生遗憾呢?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那段短暂的播音生涯
1969年四月底,“九大”召开了。县里举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各公社、各村都套了马车,男女老少都进了城。各公社都有自己的方队,几十面红旗开道,铁炮杖队随后,跟着是用解放牌汽车扎成的彩车,彩车上架着高音喇叭。“长江滚滚向东流,葵花朵朵向太阳。”歌声此起彼伏。我凑热闹,钻进彩车,念了一段《夏县人民给毛主席的致敬信》。“敬爱的毛主席,夏县人民想念您。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山高水深,不如您的恩情深。跟着您,夏县人民战天斗地,跟着您,夏县山河换新装。”顿时,整个广场震惊了,怎么夏县上了中央台?就是这次机缘,县上知道史庄有个知青会广播。后来,县上专门把我调到县广播站当了播音员,这在当时知青中是没有先例的。
当播音员是我的梦想,高考报的第一志愿就是北京广播学院,后来有几次去外地省台的机会,也因父亲历史问题而作罢。这次,能到县上当播音员,总算开启了我的播音生涯。县广播站是临街的一个不大的门楼,往里走,是一个灰砖房的四合院,每个门口都挂了一个半截儿的白布门帘,上面写着:“夏县人民广播站”。一天三次播音,预告节目是直播,专题节目是录播。先是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之后是《本县新闻》和《农业学大寨专题》。全县农村家家户户都按了小喇叭,叫“喇叭入户”。每天清晨,家家户户的小喇叭都按时响起来,村里农民和知青都知道夏县有个北京知青当播音员。
广播站和知青安置办是前后院,认识的知青下了山,总是从前院跑到后院,找我聊聊天,蹭顿饭吃。这样,和各村知青也多了来往。胡弘、连绍铭、吴锡光都是常客。在我这儿还能听音乐,广播站有个留声机,有老唱片,《长征组歌》这些歌当时都是禁唱的。每天早上七点开机,我五、六点就起了,冲着大山吊嗓子、练声、练绕口令。平时还到村里去采访,日子过得挺充实。
当时,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县革委会向全县发了一封公开信。文章写的激昂慷慨,广播站给我录了音,每天播三次。公开信有这样一段话:“大寨,是全国农业的一面旗帜。该不该学?能不能学?每个人都要作出回答,有人强调这困难、那困难,就是没想到国家困难。农业上不去,国民经济怎么办?有人说,我这里基础不好,条件不行。一年不行,两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没想到夏县还有这么好的笔杆子,写的激情四射,读起来铿锵有力,听了让人热血沸腾。后来才知道,起草这篇公开信的是一个姓吴的省里下放干部。一天,老吴到广播站来找我,拉着我上了一趟庙前水利工地,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告诉我:“公开信就是写给这些开山引水的人的,写给广大农民的。要想感动他们,先要感动自己。播音要有对象感、交流感、亲切感。”一席话让我顿开茅塞,回到站里又重新录了音,那是我播的最好的一次节目。
一次全国绿化工作会在夏县召开。夏县是全国绿化先进县,有“山山青且秀,处处绿荫浓”的美誉。我被调到大会上当播音员。听了我的播音,长治地区广播电台的人找到我,问我愿意不愿意到长治去。运城地区广播电台的人也找到我,要走了我的录音带。无独有偶,山西省电台最积极,约我去太原试音。我喜出望外,满以为很快就可以上了播音的正道。没想到,省里到北京外调,父亲已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政审不合格,决定放弃。之后,运城地区也不敢要了。不去也罢,我本想踏踏实实就在夏县干下去。祸不单行,县里也决定不再用我,害怕万一直播出点差错,可是政治问题。看来像我这样的人真不适宜当人民的喉舌。无奈,我赶着牛车把行李运回了村,重新开始了当知青的日子。走在颠簸的小路上,我落泪了,我的播音生涯不到一年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当天,我在日记中写到:“犹如一阵风暴/把我卷进深渊/当我爬出来的时候/发现嘴里含满泥沙。”“天/依旧晴朗/并不因为挫折/搅浑了我心中的湖泊/心/依旧平静/并不因为下雨/打湿了我的心情/敲响人生之门/是每个清晨上工的钟声。”没想到半年之后有了转机。一天,公社革委会解主任来到知青住的小屋,欣喜地告诉我,省里没有放弃要我的想法,特地派人到村里来,让我们写个保。村革委会、贫农协会真够意思,写了保,画了押,按了手印。可是,一等又是半年,杳无音讯,看来还是政审通不过。走播音之路,让我彻底死了心。
这不到一年的播音生涯,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生一辈子,不可能事事都顺顺当当,受点挫折,受点冤枉,是难免的。挺过去,就多了一份历练,也多了一份财富。
从县广播站被辞退回到村里,就一个心思,农民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农民能过的日子,我也能过。那些日子虽然很艰难,但心情很敞亮,过的很开心。
刚回村正赶上麦收。这是我在村里第三次麦收,轻车熟路。开镰的头天,把镰磨了。开镰时,别掉队,弓着腰,跟着社员一起朝前拱。割麦的时候要把握好节奏,腰、手、脚、眼协调一致,一咬牙,一口气到了地头,一点不比社员割的慢。社员们都夸我:“有点把式样儿啦”。一块地割完了,先是把麦子打了捆,然后用钢叉挑到马车上。这是力气活,一捆四五十斤,一声“走”,麦捆上了车。麦子拉到场里,先积成垛,等好天,再打场。爬到麦秸堆上,把麦捆解了,错着茬儿,横竖咬住,一层层铺开。赶到好天,开始碾麦打场。把麦垛拆了,平摊在场上,晒一上午。然后用牲口拉着碌碡,一遍一遍地碾,用三齿叉把麦秸挑起来,用刮板把麦子堆成堆。再用鼓风机把麦壳吹飞,只剩下金灿灿的麦粒了。割麦、运麦、垛麦、碾麦,环环紧扣,赶在雷雨天之前,把麦子入了库,心里就踏实了。
这几天,队上支了灶,杀了猪,全队人都吃大灶。一人一碗大烩菜,大白菜、炸豆腐、卤好的肉片、粉条,烩在一起,那叫一个香。麦子打下来了,要到县粮库交公粮。史庄离县城二十多里,一人一辆平板车,十几人的运粮队上了路。起了个大早儿,进了城都过了晌午。粮站在南关,先得排队验粮。验粮员拿一个尖头的铁棍往麻袋里一扎,抽出几粒麦粒一捻,说不行就得重新过筛子去。说行了,得背着一百多斤重的麻袋,顺着颤颤悠悠的木板,背到粮仓顶端,从最高的地方往下倒。回到村,已经是深夜了。隔一天一送,三趟下来,连腿肚子都转筋了。
麦收过后是锄棉花、锄谷子。烈日当头,真的体会到“锄禾日当午”的滋味。棉花长高了,得掐尖、打杈。村里的小媳妇们排成一横排,说着、笑着、侃着,轻轻松松就到地头了。“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大我几岁的媳妇能说会道,什么都敢讲,荤的素的都有,一天下来也不觉得累。到了摘棉花的时候,腰里系一个像围裙一样的大布袋,摘了棉花塞到布袋里。小媳妇们手快,跟弹钢琴似的,手在棉枝上飞舞着,跳跃着,不一会儿,围裙就塞满了。每次下了工,要过秤,根据摘的多少记工。我也奇怪,她们摘的那么快,可一上秤称,不比我多多少。后来才知道,她们也往怀里、裤裆里塞,人人心照不宣,要不家里纺线哪来的棉花。棉花收了,要到水头交棉花。水头离史庄8里地,又是十几人的车队上路了。大包小包的棉花绑在平板车上,跟个小山似的,闹不好翻车是常事。到了收棉站,上了打包机,打出方方正正统一规格的棉花包,入了库,一年生产棉花的任务顺利告成。
一年到头最后的地里活是拔棉花柴。一人一个铁夹子,把棉花杆连根拔起来,抖抖土,装车运回来。棉花柴拔了,地腾出来了,就是整地。村里百姓说:“地不翻,粮不沾。”是说每到秋后,要用铁铣把地翻一遍,翻的越深越好。晒一冬,来年才有劲。整地是把埝根的土刨出来,垫到地边,为了来年蓄水保墒。那年正赶上学大寨,原来一天三响活儿,变成了四响活儿,吃了晚饭,还得走一趟地。摸着黑,挑着灯也得再干一响儿。地头远,有时就不回来吃了,带着干粮,四响并三响,不过记四响的工。很快,天冷了,下了雪,顶着寒风下地,手冻的握不住锨。后来上了冻,土层生硬,就得用镐刨。一镐下去,冰渣四溅,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不过心里挺踏实,靠力气挣工分,心安理得。
那年,年终分红,队上每个工二毛四,扣了粮食钱、油钱,我分了30多块钱。虽然不如在县广播站一个月的工资,但心里美滋滋的,这是我用汗水换回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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