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社会学理论前沿的五点观察
文/高行云
曾任美国社会学理论旗帜刊物Sociological Theory主编的Mustafa Emirbayer,在该刊物的编辑方案中,粗略地对二战后的美国社会学理论家,划分了三个世代:
六零后(即60-80年间博士毕业): Wright,Joas, Alexander, Swidler, Camic, Abbott, Somers, Burawoy, Calhoun, McAdam,Zelizer, Fligstein, DiMaggio, and (Patricia Hill) Collins, Sewell
八零后:Brubaker,Lamont, Steinmetz, Gorski, Adams, Martin, Wacquant, Wimmer, Smith, Lichterman,Bonilla-Silva, Emirbayer
零零后:Tavory,Reed, Benzecri, Khan, Decoteau, Desmond, Vaisey, and Lizardo
Emirbayer勾画出的学者群像,呈现了当代美国社会学理论社群的分殊与共相。我根据《Sociological理论大缸》以往的推送,例如Abbott专辑、Emirbayer专辑以及Steinmetz,Reed等人的文章,梳理一些观察。
此部分涉及的往期推送:
活着的美国社会学理论家有三代?关注哪些议题?《ST》主编Emirbayer透露
一、从彻底告别帕森斯开始
对于“六零后”来说,在他们求学阶段,还没有充分享受到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理论福利:虽然吉登斯的《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在1979年出版,赶上这一世代的尾巴,但更为完整的《社会的构成》要到1984年才诞生。不幸的是,布迪厄的《实践理论大纲》虽然在1972年就有了法文版,但要到1977年才有英译本,更不用提1980年法文版、1990年才有英译本的《实践的逻辑》。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Alexander可能是最后一个还和帕森斯硬碰硬的学者。因此,我们今天才将他视为与Giddens,Bourdieu的同时代的理论家。
但是,从二战后开始“反帕森斯”,历经了Mills等世代,反帕森斯的学者们争斗,很难说在六零后的作品中留下什么样的遗产。到了他们读博的时候,更似乎是个“理论真空期”,以致于当1980年代开启的布迪厄—吉登斯理论引入潮中,Calhoun,DiMaggio,Sewell以及八零后的Wacquant等学者,充当起“带路党”。
DiMaggio早在1979年AJS就发表了对《实践理论大纲》的书评;Sewell1986年也在AJS上运用Giddens的理论来批评Coleman的理性选择理论了。Calhoun(后来就任LSE院长)也作过《实践理论大纲》的书评人,也在90年代初组织过欧美学者评论布迪厄的作品。
这一代人,不再有帕森斯的阴影。
此部分涉及的往期推送:
从霍布斯秩序问题到微观-宏观问题:Sewell评科尔曼(AJS1987)
二、在理论与经验中复兴实用主义
试想:六零后、八零后学者,在理论真空期,在布迪厄或吉登斯还没有被美国社会学完全接受时,能读到的还有什么理论作品呢?
——本国的实用主义传统。这里的实用主义一词,往往被泛化地形容美国社会学的性格。但这里不是,而只是指杜威、詹姆斯、米德等人所开创的实用主义哲学。
这一点,倒也未必由美国人来完成。
确实,尽管Mead被奉为古典社会学理论家,我们从不习惯将他列为古典三大家或四大家之一。尽管象征互动论(Blumer等人)在反帕森斯遗产过程也不乏对实用主义的继承(例如situation,interaction的概念),但在理论抱负上恐怕也只有symbolic interaction那几个刊物和Societyfor the Study of Symbolic Interaction的保留区了。
当然,未必由美国人来完成,意思是还有:Hans Joas——作为少有的、来自欧陆的、专研并发表实用主义的理论学者(当然,哈贝马斯也依赖过Mead),自1979年博士毕业、1985年开始和芝加哥大学合作,并于80-90年代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像George Herbert Mead. A ContemporaryRe-examination of His Thought(MIT Press, 1985), Social Action and Human Nature(University ofChicago Press, 1988),The Creativity of Ac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对这一理论复兴浪潮有过作用,但只要看他的1985年作品,是在MIT Press出版,却显得有点奇怪。显然,MIT press不是美国社会学(尤其是理论界)的top出版社,而在1985年开始赴芝加哥大学定期访学或任职,之后的实用主义作品,便多是以Universityof Chicago Press出版了。
到了八零后呢?例如Emirbayer,是同时兼顾Bourdieu研究与实用主义研究。他发表的一系列的以实用主义为出发的作品,例如“Manifestofor a Relational Sociology”(AJS, 1997),“What is agency”(AJS,1998)都引入了Mead,Dewey的作品。
让实用主义复兴的,也离不开分支社会学与社会学理论的“合谋”。
从分支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文化社会学、历史社会学、社会运动研究作为新兴的研究领域,承担了比urban这些领域,更多地与社会学理论沟通的任务。在文化社会学里的Swider的 “文化工具箱”、在Brubaker关于族群的研究,Zelizer关于经济社会学的研究,Abbot在职业社会学中的生态取向,都无不以实用主义作为基调,例如,反对分析性族群主义、倡导situation-based,摆脱过重的the given的束缚,强调problem-solving。
三、只新增了两个学科基础词汇:时间与关系
复兴实用主义、引入与发展吉登斯—布迪厄,究竟让当代美国社会学理论成长了多少?进一步讲,让社会学理论突破了多少?如果以严格的“突破”的话,那么其实少得可惜。
我的看法是:如果以社会学的学科基础词汇来说,只有两个概念被放大了很多:时间(time, temporality)和关系(relation,relationship, network)。
相较于社会学里已有的结构、行动、能动性、文化这些基础概念在当时的欧洲或古典社会学里都有不错的基础,那么这两个概念的“概念化”水平却在社会学里是比较薄弱的。
虽然不否认,制度这个概念也在社会学里得到了更多的发展,但更为跨学科;关系这个概念在英国的社会人类学传统(Lizardo眼中的Radcliffe-Brownian)也有体现,但是在经验研究中更为发挥,在理论上更有提升的,却还是要等到当代美国。
把关系或网络放在一块,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方面,布迪厄场域/资本理论的引入,将“结构”理论重新构作为更为关系取向的理论视角;这方面,进一步以八零后John Levi Martin(AJS,2003),六零后McAdam和Fligstein(Sociological Theory, 2011)以及Harrison White, 或者上述的Emirbayer的关系社会学的加持而在理论上发扬。同时,在实用主义传统下,如Abbott等人推动relationalprocess视角,更似乎成为现在的一些经验研究的口头禅。另一方面,经验技术上在networkanalysis确实提供了不同于传统的回归分析的图景,而这些技术又与经济社会学、组织社会学等分支社会学密切结合起来,使了关系、网络这个概念从深层理论到浅层经验研究都得到了丰富和肯定。从这两个方面来考虑,也确实能理解,为什么Simmel会在当代复兴。
正如刚才提到的“关系—过程”视角,过程一端尽管没有如Abbott期许得那样,以processualsociology出场,但在time/temporality的理解上却也是有了长进。
由于社会学对时间的理论挖掘一直薄弱,直到Elias1992的Time: An essay,也很难说有什么重量的time/temporality的作品。Emirbayer在谈agency也不过是引入了Mead的《现在的哲学》,谈不上发展。Abbott可惜长于批判而疏于建构,对于temporality的讨论,只要看他的Time Matters一书被引用的章节就知道,他讨论的伯格森—怀特海—米德的那章,排列太靠后的原因也可想而见,在社会学理论界的引用也远不及他批判别人的几个章节。
但是,理论上的薄弱,却得到了经验上的补充。历史社会学把temporality这个概念,从历史学带了进来。当然,这个过程,离不开WilliamSewell Jr.。
为了证成历史社会学的学科正当性(社会学如何谈“历史”),身为历史学家的Sewell从event的角度讨论temporality中的路径依赖、全局偶连、历时的因果异质性。
四、第三轮外来者:帕森斯、布迪厄—吉登斯之后的批判实在论
如果说六零后学者是彻底告别帕森斯一代,八零后是全面拥抱布迪厄—吉登斯一代,那么零零后则体现了更强的综合取向与经验取向。
这种综合,既来自于对布迪厄、吉登斯的“本土化创新”,如:从Bourdieu到Martin,从Giddens到Sewell,也来自于产生了一轮的理论化的动力:causality(因果性)。
当代美国社会学理论,不管是实用主义,还是关系—时间概念,都已经是“后实证主义”的时代的理论思考。由于诠释论取向的长期发展不足(这和现象学传统在美国社会学的极度衰落有关),另一支有所共鸣的英国传统被引入进来:批判实在论。
尽管英国和美国都共享了Giddens,但却以十分不同的方式被理论地发展。Giddens将结构与行动的centralconflation/duality也颇得实用主义的共鸣,但却被英国社会理论界的另一支:批判实在论,如M. Archer, Elder-Vass等社会学者仍主张dualism所不满。
在八零后中,就有Steinmetz,Gorski和Smith三位都参与了这场引入运动。可以说,美国社会学历史上,已经面临了三波外来者:
第一波外来者是以帕森斯为中介的涂尔干与韦伯(1930年代)(姑且不算更早的Simmel在AJS上发文)
第二波外来者是布迪厄—吉登斯(1980年代)
第三波外来者是巴斯卡等人的批判实在论(2010年代)
更加注意汇聚因果性(conjunctural causality),更加接受机制(mechanism)论述,更加接受生成性,更加强调contingency,尽管并非同脉同义,但都为批判实在论提供了基调。
除此之外,批判实在论也是看到,实用主义作为一种解释,始终面临如何解释宏观社会变迁的瓶颈,也在当代作品里没有原创性理论(习惯地借用Mead等人的分类罢了)。因此,Steinmetz,Gorski和Smith等学者才会发出Whatis Critical Realism? And Why Should You (2013)的自信。
毕竟,就像美国社会学家会调侃的话:我们不能再一直等着下一个法国理论家出现了。
但是,不管是实用主义还是批判实在论,或者仍细微的诠释论,都为更广泛的对话提供了可能。例如,实用主义也想要发展机制解释(例如Tavory,AJS, 2013; Gross, ASR, 2009),文化社会学也不想再局限culture in action,而是deepculture in action (Reed, 2015),批判实在论也接受weakconstructio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