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母亲生命的最后余光中蓦然闪出两枚耀眼的徽章。高考发榜,犬子我喜出望外,榜上有名;操办升学宴时,从二十里外老山里赶来贺喜的舅舅,又带来了一个特大的喜讯,大表哥添了一个男丁,正好与头上的丫头组成一对“龙凤”!根据生肖,这娃取小名“小猴子”。舅舅一边报喜,一边宣告:明年正月初六,我们要给小猴子“挂红”,摆几席,你们都得去啊!“挂红?”这可是个新名词!我不解地询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她山里老家的旧俗,很多地方都少见呢。母亲紧接着介绍了许许多多,可是并没有进入我的耳朵。百闻不如一见。终于等到了第二年的正月,母亲领着我往山里“走娘家”。为了参加这一盛典,年尾时,家里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一点也没马虎。二斤猪肉、二斤挂面、一条方片糕、一斤红糖,外加几尺红花布和一挂长鞭(炮),总共六样贺礼,取“六六大顺之意”。舅舅家所在的村庄临近孙家畈古集镇,村头除了有上百年参天蔽日的枫香树,还有一口不知哪个朝代就存在的古井,井水甘甜可口,久旱不涸,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宗族聚落地的见证。我们天才蒙蒙亮时开始从家里动脚,到时已是日上三竿。与我们一样受邀而来的亲朋好友都已经将舅舅家的座席填得满满的,只等我们一来,“挂红”仪式就要开始。母亲将贺礼交给了舅舅,就急着去抱“小猴子”。我则与二表哥一下子就亲热起来了,对即将到来的“挂红”仪式充满好奇。
“挂红”仪式先在祠堂正门内的厅堂里举行。记忆里,靠近厅堂墙壁旁有一张八仙方桌,厅壁上挂了一幅祖宗的画像,两旁各置有祖宗牌位。八仙方桌上的一只大长盘,里面叠放了红绸、花布,正是亲朋邻里们贺礼的锦幛。随着专职的司仪长者发号施令,鞭炮齐鸣,前来的人们都对着厅壁跪成一排,怀抱“小猴子”的大表嫂处于人群最前面的正中间。跪拜叩首结束,众人起身。在司仪长者的引导下,怀抱“小猴子”的大表嫂与手托长盘的大表哥并排站立,面对众人。这时,司仪长者从长盘里取出锦幛,一一披在新生宝宝的身上,口里念念有词,都是大吉大利的话。这些吉利话我是多年以后才弄清具体内容的,比如:红罗一匹挂上身,百世荣昌紫气临;吉日庆生喜盈盈,亲朋好友祝鹏程!
接下来的仪式在场外进行,位于祠堂的正门前。一只威猛的“狮子”尾随着手执灯球的引领者,随着一声声吆喝的指令,在场地中央跌扑、翻滚,时而卧身、搔痒,时而直立、跳跃。围观簇拥的人群,水泄不通,笑语沸腾,锣鼓与鞭炮声此起彼伏。狮子的身上除了原有的装饰,被披上红色或彩色布匹,依然是邻里宾朋祝贺的锦幛。这时的“小猴子”,被大表哥抱到场地中央,时而与狮子作亲近状,时而骑在狮子的背上作驾驭状。刚才威猛的狮子,感觉一下子变得温柔斯文起来了。舞狮子的仪式持续时间很长,也是最热闹的。不经意间,会下起一阵阵“糖果雨”,将仪式不断推向高潮。随后狮子被引领到别处,据说是去为没有生育男丁的人家送“喜气”了。
吃酒席正好在午饭时间进行。跟平常嫁娶喜事一样,餐桌上鸡鸭鱼肉等美味五花八门。酒足饭饱之后,邻里亲朋有的陆续地回家,有的则就地玩起了扑克或麻将,这是大人们。我则缠着二表哥,在他的引领下再次去参观祠堂。祠堂有两进,后面一进的阁楼上摆放了许许多多的祖宗牌位,还有刚才的狮子灯,可能是被人重新收藏在这里了。我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这是此前在自己的村子里不曾见过的。
这是四十年前,我在外婆家的村庄里看见保存完好的祠堂,大量保存完好的祖宗牌位,很罕见的庆生挂红仪式。随着时光的流逝,它走进了我的内心,沉淀、闪光,令我品出其中的况味。仔细比较,庆生挂红很类似部分地方常见的“上梁”。建造一栋房屋,上梁意味着基本竣工,选定一个晴好天气的吉利日子举行“上梁”仪式,接受邻里亲朋的庆贺,披红挂彩,鞭炮齐鸣,欢声笑语,沉浸在热火朝天的喜庆之中,何等温馨甜蜜!挂上红绸、红布,或像挂红绸红布一样的意思,有避邪求吉的效果,是民间的一种习俗。本来,红色是中国的吉祥色,在各地人们的心目中,对红色尤为垂爱,无论是节庆还是做喜事都特别喜欢用红色,在系红、吃红、贴红中,寄寓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祝福,因而演绎了许多习俗。其实,还有一些“挂红”习俗在被人习以为常地使用,如在显灵的土地庙旁,或在很灵验的古树上,挂上一幅红布,用以表达一种感念或敬畏。只是,老山里我外婆家的庆生“挂红”,最有仪式感、最有流程性,也是最令人难忘的。
庆生挂红,这种看似习以为常的习俗,挂出的不仅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是一种情怀,一种精神。进祠堂拜祖宗,叩拜的是一种淳朴的感恩;舞狮子拜天地,表达的是一种神圣的敬畏;宴请吃酒席,传递的是一种深厚的情谊……我有二十年没去过老山里了。当年被庆生的“小猴子”与我最后一次相见时,尚未婚娶。当年庆生挂红时,他还不谙人事,我也从未跟他聊过这些。不知道他在结婚添丁后是否操持过“挂红”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