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 | 借我半生蹉跎 回首仍是长安少年
唐诗的动人之处,多洋溢着少年气。
只因出口成诵的人多是早慧的少年。
一
卢照邻的少年和青年时光,都和骆宾王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是北方人,出身望族,所以底子也打得很好,读书理所当然地聪明。骆宾王跟随的道王李元庆,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六个儿子,而卢照邻跟随的邓王,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七个儿子。
同样地,他也担任秘书,负责文书工作,职能类似于图书管理员。
那年,他才十八岁。
历史无数次告诉我们,秘书和图书管理员,都是不能轻视的。这样一手好牌的开局可以说很漂亮。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长(安)漂,卢照邻年轻有才,又得贵人看重,十足是个有为青年。邓王又是个高端藏书家,有的是好玩意让这个对世界充满美好期待的年轻人打发时光。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在哪里度过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个城市会影响他的视野、气度和格局,会影响他有生之年的所有爱和恨、所有喜悦和悲伤,会穿透他的生命让他至死不忘。
长安,就是这样一座总给人留下深刻烙印的城市。
二
不到十年光景,邓王去世了。
卢照邻很惆怅,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很多事也开始想不通。长安,好像不是他的那个长安了。他一天比一天不自在,于是就写了一首姿态看起来自在、文辞读起来十分自在、但内容其实非常不自在、最终也让所有人都不自在了的诗。
一首诗,就是让他名动千古、也改写了命运的《长安古意》。
那是他十年青春的长安,也是终其一生会在梦里出现的长安,多么鲜艳绚烂的光景啊。香车宝马,娇鸟啼花,若有若无的香气伴随着环佩叮当之声,像一扇缓缓洞开的大门,让他看见了一种奢华至极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里,有华美的宫殿,有曼妙的美人,有让人神往的缠绵爱情,有醉生梦死的宫廷宴会,更有着倾轧至死的豪奢权贵。通宵达旦的盛大歌舞,就在这光辉与苟且的交错中日日延续,在睡梦中千年万代。
他想着这生活的吉光片羽,嘲弄地笑了。昔日白玉堂,今唯见青松,豪杰与美人一一作古,连白头唏嘘也难得一见。只有花草枯荣不曾停歇。所谓权力和情欲,所谓骄横和富贵,笑话,都是笑话;虚妄,全是虚妄。
这一切,他享用过,沉浸其中过,亦眷恋过,但他最终看明白了,他已不想再苟同了。
写完这首诗,他仿佛倾吐了心中的块垒,但却意识不到大祸将至。彼时,武则天已与丈夫李治合称“二圣”,权倾一时。诗中“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几句,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笃定这是在讽刺武家专权。这捅了篓子了。
很快,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监狱长什么样。
从高门之客到阶下之囚,卢照邻成功完成了不朽文人的人生必经阶段。
经过亲友百般周旋,他才重获自由。但这基本也就意味着,卢照邻的长安岁月真正要结束了,他将去往蜀地,前往益州做县尉。从一线城市的政要秘书到四线城市的闲职公务员,长安的恢弘壮阔和王府的藏书万卷,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在益州为官时间不长,他累了,决定换一种活法。
任期满时,他选择了弃官离开,云游蜀地。
三
除却长安岁月之外,这是他人生中另一段潇洒烂漫的时光。
在这里,他爱上了热情美丽的川妹子郭氏,享受了一段你侬我侬的甜蜜爱情。在秋天的梓州,他还与年仅二十就已经因为说错话得罪了皇帝被撵出长安的王勃小兄弟一同登山赏秋,快意山水。他试图摆脱失意的情绪,却像所有重阳登高的人一样,开始想家了。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便远离家乡求学,夜夜苦读,想起王府中的优裕生活,想起入蜀为官的枯燥无趣,他想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完了来时的路,成为今天的模样。
眼尾新长出的皱纹有多长,他想到故乡就有多遥远。
遥远便遥远罢,好在此刻还能尽欢。他转念写下了《宴梓州南亭诗序》,尽情地吟咏了梓州美景和宴饮之欢,但行文到收尾处,还是情不自禁地说道:
百年之欢不再,千里之会何常?
从早慧少年成长起来的诗人,大多有一语成谶的能力,能够对悲剧命运进行无意识的预言。卢照邻说这话的时候,大抵只是抒发一种山河远眺时的感慨,却并不会真正想到,这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活蹦乱跳的逍遥日子。欢愉不再,知交难会。
更不消说他那位刚及弱冠的忘年之交,王勃,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四
不久之后,卢照邻来到了洛阳。
有人说,他是鲲鹏之心不死,要去参加朝廷的“典选”,为仕途再谋一次机会。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舍得离开耳鬓厮磨的小娇妻,那毕竟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温存情爱。但根据历史记载,很遗憾,他并没能再为自己争取到新的可能。
与此同时,全新的变故即将来到。
突遭不幸这种戏剧化的情节,已经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的每一个人生节点扎扎实实地埋下。按时爆破,毫不犹豫。
他得了风疾。
一种病类似于中风,也像一种“肌肉萎缩症”。病情来势凶猛,持续加重,让他成了涸泽之鱼,再不能长途跋涉。他余生再也没能回到蜀地和郭氏相聚,没有选择地成了负心人。郭氏在等待中生下了他的孩子,又一直等待直到孩子夭折,也没有等到他的归期。
爱,是不能忘记的,却常常以此生不复相见为代价,才成为永恒。
卢照邻挣扎着去了长安,求医于大名鼎鼎的孙思邈,但神医也没能治好他的病。不仅如此,他也为治病耗尽家财,以至于家道中落。没过多久,他已经容貌尽毁,双脚不能行走,一只手也残疾了,终于卧床不起。
冬春荏苒,他这一瘫痪就是十年,被夺走了一切的十年,被病魔折磨得没有人性的十年。
这十年的生活,就如同他在《释疾文》中所说,“寸步千里,咫尺山河”。短短八字,十年血泪,昔日壮志凌云、昂首阔步的少年,如今举步维艰,甚至只能靠龟缩爬行来前进。他在住所周围也已掘好了自己的墓地,并且时常进去躺一躺,预演一下死亡的感觉。
他的才华,他的尊严,他的自由,他的爱情,一切都随着日渐萎缩的身体,点滴化为乌有。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卢照邻最终选择了自沉颍水而死,结束了这一生的不得意。
五
卢照邻出生于幽州,求学于扬州,仕宦于长安,云游于蜀地,病倒于洛阳,自没于颍水。
在初唐四杰里,王勃二十七岁溺水而亡,杨炯四十二岁死于为官任上,骆宾王起义失败后死生不知。相比之下,这三人起码死得干脆,而卢照邻的一生就像是被凌迟的一生。他渴望过幸福的赦免,但终于没能实现;他没福气长长命百岁,也没运气早点解脱,只有在颠沛流离中默默忍受命运的折磨,直到再也不能承受,才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人生。
而他明明是那么爱啊,爱这人间,爱这时光,甚至爱这人生跌宕。
《元日述怀》中他说过: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大意是,但愿人生永远像过春节那样快乐,年年岁岁的四时风物都那么新鲜可爱。
这终究还是成了万古不能实现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