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亲父子,两段医患情

1

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老陶,还有小陶了。

这是好事,证明他们自从三年前的手术后,身体还算健康。不过偶尔,我的脑海中还是会忽然闪过这对父子的身影。他们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因为他们,我再一次地感受到医生这份职业所背负的责任。

那是2017年11月的某个周四下午,尽管才五点,但初冬的天色总是暗得要早一些。房间外,城市里的星光已经渐次亮起,与玫瑰色的天空相映成辉,而房间里,我端着一杯热水,翻阅着我的书卷,不觉中看得有些入迷。

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

来源:Pexels

忽然,书页覆盖上了一层阴影,眼神的余光里也闯进了一片卡其色的衣摆。我猛然从书中世界惊醒,抬起头,看到一个衣着整洁的老先生站在我面前,尽管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硬挺的风衣衬得他精神矍铄,不失风采。

“你好!”我朝他笑着点点头,把书卷放到一边去,瞬间就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杨医生……我……你看看……结果……”

老先生开口,然而他语言的逻辑并不连贯,即使语速极慢,我理解起来依然有些吃力。只能赶紧接过他递来的一大沓检查报告,一边听他说,一边仔细阅读他的各类出院小结和各种检查报告,如此综合比对,才终于弄清了情况。

原来老先生叫陶昌胜,是个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患者,因脑血管狭窄引发了大面积脑梗塞,在另一家医院做了脑血管搭桥手术。恢复尚可,但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语言表达能力受损,这是他表达不利索的原因。

而最近他又出现了频繁的胸痛,到外院做了冠状动脉造影,发现三支严重病变,不能放支架,只有做冠脉搭桥手术,因此老陶找上了我。

兴许是看我闷声看材料,而他自己又讲不清楚,老陶有些着急,甚至开始连比带划起来。我赶紧安抚他:“老陶你先别着急,慢慢来,情况我知道了。你这个毛病是需要做手术的,家里面商量好了吗?你想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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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做、做,我们……要做的!”见我弄清了情况,老陶频频点头,满怀希望地笑了。

既然确定要做手术,就先安排老陶住院为手术做准备。

来医院看护的,是他的儿子陶鹏,父子俩长得极其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因此在我看到陶鹏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两人的亲父子关系。

“这位是小陶?”我笑着朝陶昌盛打招呼,看向坐在老陶床旁的中年男人。

“对、对,杨医生,这是我儿子陶鹏。”老陶说话依然不利索,但见是我来,赶紧拍了拍小陶,向我介绍。

“杨医生好!麻烦你照顾我爸爸了!”小陶向我问好,透过他红润的面色,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但他的声音里却又充满着担忧,想必是担心父亲的病情所致。

我暗想这是个有孝心的好儿子,也十分理解陶氏父子的心情:生病是一件极其折磨人的事情,一是身体上的病痛,二是经济上的负担,三则是精神上的焦虑担忧。因为不了解自己的病情可能带来的后果,病患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所以作为一名医生,我要医治的不仅仅是他们身体上的痛楚,还要替他们分担、减轻心理上的痛楚。

想到这些,我的语气不知不觉中也更加柔和起来,向前一步靠近父子俩人,我又把情况详细地说明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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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担心,等过三天老陶做完手术,恢复几天就没什么问题了。”

果然,父子俩在听完我的解释后,明显地放松了很多,忙对我道感谢。我摇摇头摆摆手,离开病房,为三天后的手术做准备。

手术的难点在于中风是搭桥手术的常见并发症之一,而老陶作为一名有中风病史的患者,再次中风的风险会更大,所以我采取了不停跳的微创冠脉搭桥手术,在手术中尽量保持血压平稳,避免再次中风。也因此,老陶的整个手术过程非常的顺利平稳,术后恢复也十分顺利。

出院那天,老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尽管说话依然不甚明晰流利,但我能够透过他眼里隐隐闪烁的泪花读到满满的感谢。他的儿子小陶也陪伴在旁,向我微微鞠躬感谢。

3

时日如飞,转眼间2个月过去了,我办公室里的台历本也从2017年11月更替到了2018年2月,虽然天气已经冷得呵气成雾,但春节在即,街头已经飘起了淡淡的年味。

又是周四下午的门诊,我在办公室忙碌着,没想到竟然看到许久不见的老陶,他裹着厚厚的冬装走进了我的诊室,不过还好,看起来他的身体还算健康。

“老陶 ,怎么样?恢复得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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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医生……你好!”老陶的话语,依旧如过去那般慢腾腾,老陶的脸上,也依旧挂着淳朴如昔的笑容,“我、还不错……现在稍微活动一下,也不会心绞痛了。”

那是好事啊!我想向他道喜,可是话还没说出口,我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缕愁容。

“怎么了?”我赶紧问老陶。

“唉……”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道,“我是好了,可是我儿子最近身体很不好,发高烧到40℃,在外院怀疑是血液病呢……”

“哦,那他来了吗?我看看。”

“来了,来了……”老陶对门口叫了一声,于是一个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的中年男人缓缓地走进来,走到我面前站定。

这是小陶?我愣了一下,几乎认不住来。

2个月前,陶鹏的双眼炯炯有神,即使那双眼里因为担心父亲的病情而有些疲惫,但依然充满了活力,而今他的眼皮却耷拉着,眼里宛若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低沉,但刚说了一个字就晃了晃身体,几乎站不住。

我赶紧起身扶着他:“快坐下来,休息一下。”

小陶病恹恹地坐在老陶身旁,这次是父亲帮扶着儿子了。

我仔细核对他们带来的一大堆材料,不规律地用了很多抗生素,血象很高,骨髓穿刺也做过了,就是增生活跃,也定不上血液病。

“咦?”

一页页地翻看着,我突然看到了一张令我心中警铃大作的血培养报告单:检查结果显示小陶的血里面培养出细菌,也就是菌血症*,往往常见于感染性心内膜炎。

菌血症:正常的血液是没有细菌的。当人体受到细菌感染后,在抵抗力降低的情况下即可发生局部炎症。如果细菌由局部炎症部位进入血循环,就称之为菌血症。细菌进入血液后在血液中生长繁殖就称为败血症。

我立刻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下小陶的心脏,果然,心尖区有很响的收缩期杂音,一声声地炸裂着我的耳膜,好像在告诉我:陶鹏的二尖瓣已经严重毁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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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即做了判断,安排小陶做了心超检查。结果验证了我的判断,陶鹏的二尖瓣前叶后叶都已经严重感染,是极重度的二尖瓣反流伴有赘生物!

原因已经找到,小陶生病的根本原因是二尖瓣感染性心内膜炎,引起骨髓增生,白细胞升高,不是血液病!

4

经过积极严密的术前准备,我给小陶选择了右胸切口,微创二尖瓣置换手术,因为小陶的二尖瓣毁损极为严重,已经不能修复了,只有换瓣,而小陶有严重的贫血,血源很紧张,所以选择出血可能性最小的肋间切口。

手术很顺利,出血也很少,做完手术后小陶的情况就开始逐渐好转了。

等到术后6天,小陶已经能够在病房走廊里走来走去了,血象也明显好转,于是又去外院做了三周的抗生素巩固治疗。

还是周四,老陶又来复查,脸上依然挂着那诚朴的笑容,不过这次小陶没有等在门外了,而是和老陶一起走进来,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和精神。

“你们爷两个谁先看啊?”我忍不住调侃他们。

父子俩哈哈轻笑着坐下来:“麻烦杨医生啦!”

一番复查,情况不错。我乐呵呵地送他们走出诊室,但临到门口,老陶突然停下,反身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老陶?”我也停下步伐,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

“杨……”老陶深吸了一口气,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刚张开嘴,眼泪就止不住地从他苍老的眼里流了出来,再顺着他沟壑横流的面庞滴落,就像在山涧里奔腾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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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小陶也赶紧扶住自家爸爸,轻声唤着“爸……”

老陶小声抽泣了一会儿,情绪终于有所缓和,这才完整地说出了话:“杨医生,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

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他过去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样,无比缓慢,但却无比有力,掀起了我心里的地震,瞬间,一片汪洋般澎湃的成就感像海水决堤一样,激荡在我的心间。

作为医生,我不过是用我掌握的技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另一个人、另一个家庭来说,这却有着非凡的重要意义,这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幸福,再一次得到延续,而我在其中,功不可没——或许,这就是我如此热爱我的职业的原因吧,守护每一个渺小而伟大生命,收获每一份真诚且深沉的感谢。

送走他们,我坐在椅子上,“咔哒”一声轻点鼠标呼叫下一个病人。但方才那份成就感,还久久回味在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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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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