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生:五十年来昆曲盛衰记

本期审稿编辑:筱二奎

崑曲到了现在,己成了强弩之末,衰颓不堪。只有以前崑曲传习所出身的仙霓社,全班不足二十人,在那里苦撑场面,听众寥寥,完全不受人注意。非惟不能比平剧的风行一时,且不能与女子越剧、蹦蹦戏等地方戏剧一较长短。预料不久之后,就是这班硕果仅存的崑曲班仙霓社,也得如广陵曲散,成为绝响。崑曲的名称,不过占着中国戏剧史上的一页而已。

1928年 新乐府传字辈合影

在以前,所谓中国戏剧,以崑曲为代表,在戏剧中最风行而占重要地位,这可以从历代曲本明白显示。逊清全盛乾嘉时代户户笙歌,即是指崑曲而言论。只在这五十年来,戏剧起了绝大转变,崑曲渐渐不为时尚所趋,慢慢走入没落时期。便是这戏剧转变的五十年内,崑曲由盛而衰,直到现在,也不知经了几度沧桑,几多变化,终因曲高和寡,提倡乏人,崑曲伶人,一味墨守绳规,不知改革,到此一蹶不振的地步。

苏州,是崑曲的集中地与发祥地,崑曲的盛衰,在苏州最可以充分表现。因所有的崑曲班子,从以前的聚福班、全福班,到现在的仙霓社,没一个不在苏州成立、苏州演唱。班中伶人,也都是苏州的籍贯。苏州人的能崑曲,为各地之冠,这不是别一地方,没有崑曲,因自从逊清乾嘉之后,崑曲已渐走入衰颓时代,复经了红羊大变,各地崑曲,不再风行,只剩了江南一区,而江南区中,崑曲人才,集中于苏州,苏州便成了崑曲荟萃之地。几度提倡,崑曲在苏州,又日渐风行。这五十年来,崑曲的盛衰,便可以从苏州崑曲班的经历而作为代表了。

自逊清光绪初年起始,崑曲可说是一个中兴时代,虽不能比干、嘉时的笙歌遍地,人尽度曲,也极风行一时。因这时经了红羊事变,元气方复,由于官府的提倡,点缀升平,崑曲人才,次第辈出。崑曲班既名伶叠见,苏州人对于习曲的兴趣方浓,差不多凡是中上级家庭的子弟,都得学几句曲词,以为风雅,崑曲遂成不多见的盛况。班内名伶,佳材甚多,先后二十年,如官生麻金、福来,巾生王鹤明、阿掌,老生李子美,黑衣生沈寿林,六旦周凤林、葛子香、葛小香,作旦聚林,正旦阿四,大面王松,白面茂松,副姜善珍、陆四,刺旦双庆,老外庆寿,丑小阿三、小王四等,次第闻名一时。

爷台(崑曲票友之称)中尤多人才,大面张云亭,六旦程练秋,老生张润亭,老外程藕卿,正旦张玉荪,丑陈子和,副杨剑三,小生徐凌云、王蔚伯等,均一时着手盛誉。笛师殷老四,鼓板松福,都是不可再见的能手。将近有二十年这般的鼎盛风行,那自然可说是中兴时代了。直到光绪去世,方一度衰落。鼎革之后,崑曲班与爷台们,虽仍维持着登台与客串,但并不是常年演唱,此时的崑曲,进入中落时期。至民国初年,崑曲传习所虽成立,崑曲班却己风流云散,难得登台,崑曲的衰落,已到极点。直到民十二年(1923年)起,崑曲传习所以新乐府班名登场,因所员剧艺尚佳,人亦齐整,又有顾传玠、朱传茗、倪传钺、王传淞等几个特殊人才,遂名震苏沪两地,崑曲前途,似又有光明希望,新乐府在上海大世界演唱时,是新乐府的全盛时代,但尚不能比光绪初年的中兴时代,不过崑曲在戏剧行中,已有了立足点。惜乎如昙花一现,顾传玠脱离之后,即一蹶不振,走上了没落途径。

高天小班

崑曲在逊清乾嘉年间,年代己远,漫不可考。从光绪初叶起,苏州的崑曲班,名高天小班,最先开演于申衙前——即现在的景德路中段。既称为小班,伶人的年龄,自不甚高,这正是五十年来崑曲的起始。班中人才,极为整齐,大都典型犹在:官生麻金、福来,巾生王鹤明、阿掌,黑衣生沈寿林,六旦是葛子香、掌生、小桂林,大面王松,作旦寄生、聚林,正旦阿四、阿本,刺旦双庆,白面祥林、茂松,副姜善珍、陆四,丑小王四、巧福,此外尚有小阿三,时来助演,人才济济,俱为一时崑曲的优秀伶人。所演的戏,亦甚齐全,《一文钱》、《焚香记》、《跃鲤记》、《翡翠园》、《长生殿》、《鲛绡记》、《红梅记》等,均有整本,惟武行则付缺如——因崑曲本称文板,武戏极少,伶人只须能把子,演《铁冠图》中的《宁武关:对刀步战》,即为全材。高天小班亦属如此。开演后大为观众欢迎,生涯鼎盛,崑曲走入了中兴时期。

聚福班与周凤林

可惜不到两年,高天小班的班主因病而死,主持乏人,该班顿成无形解散。辍演匝月,方由作旦聚林发起,组织一个崑曲班子,时高天小班内所有的伶人,一概罗致,取名为聚福班,在郡庙前开演。这时有一崑曲旦角加入,这个崑旦,艺术的高妙,可称空前。在五十年内,能如此色艺双绝,只有他一人,便是崑旦周凤林。此时年纪尚小,以小弥弥戏为主,如《邯郸梦》的《番儿》,《西游记》的《胖姑》等等,高天小班遂脱化而为聚福班了。

崑曲班子,本有两种,一种一年四季,在城中演唱,称为坐城班;还有一种,专走江湖,应各地的庙会,酬神等戏,名为江湖班。聚林组织了聚福班,因有不少伶人,不愿常年在城登台,便分而成二,一班坐城,一班江湖,班名都起了聚福。坐城班的人才较全:小阿三、聚林、寄生、祥林,以及葛子香的儿子小香,年方十四的凤林,都隶属在内,声名比了高天小班尤甚。

可是不到几时,逊清西太后哀诏下布,停止了笙歌欢乐,聚福班不得不解散,伶人各谋生计,崑曲的盛况一落千丈,几乎与现在相仿,这一时期,足足过了一年。

此时苏州市面与娱乐集中地起了很大的变化,盘门外日本租界青阳地正在勃兴时代,各种娱乐在青阳地开设的不少,遂由曲家程藕卿、徐益生、程练秋、王蔚伯等发起,招集了以前聚福班伶人,再度开演,地点便在青阳地。但是苏人,因青阳地附近,一片荒凉,本来盘门,有冷水之称,大都不敢深夜归家,经过这一片旷野的冷水盘门,生意不甚起色,不得不迁地为良,便拣定了镇抚司前老郎庙作为戏院。老郎庙即梨园公所,伶人的集中地,租价也便宜,聚福班便又迁回城内。这时沈寿林己死,寿林子月泉方登场,为小生家门,继寿林所能;老外出吴义生,兼唱老旦;白面金阿庆,尤为顾曲家所赞许,唱、白、做三行,都臻神妙,胜过茂松;副有沉斌泉,老生有李子美子桂泉、沈金钩,旦角丁兰荪,刺杀旦自江湖班归来的小金虎,大面程西亭、尤顺庆,加以聚福班以前的伶人,人才济济,盛极一时。周凤林正当盛年,红极无比,名列第一,仿佛平剧的头牌。所有的戏,应有尽有。

约一年余,又发生了事故,迁至观前旗竿里。班内角色,大致未动,又加入了尤彩云的旦,小彩金的刺杀旦,徐金虎的花旦,小长生的作旦,陆春庆的副,小金寿的丑,较老郎庙尤为整齐。凤林又排出了四六板戏,如《崑山记》、《奇双会》、《安天会》、《凤凰山》等,顾曲者耳目一新,凤林的艺术也到了顶点。崑曲中旦角,本分五旦,即闰门旦,如《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莺莺等,六旦即贴旦,如《牡丹亭》的春香,《西厢记》的红娘等,正旦如《六月雪》的窦娥,《琵琶记》的赵五娘等,刺杀旦《相梁刺梁》中的邬飞霞,《蝴蝶梦》的田氏等,小弥弥如胖姑、番儿等,凤林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又有四六板《奇双会》、《百花点将》等戏,甚余又能杂耍戏,《安天会》饰月孛星,《水斗》饰蚌精,开打跳蚌,增加观众兴趣不少,生涯大盛。在五十年中,此为最盛时代,客串的爷台,这时也最多而好,第一个糕团大面张云亭,嗓音之亮,为崑曲大面的第一人。陈晋伯、王子廉、程练秋的旦,程藕卿的老外,张润亭的老生,杨剑三的副,陈子和的丑,便是在班内,也极少见。每逢年终,必登台客串,轰动了全城。士绅之家,常可听得清越的笛声,曼声度曲,好似不能崑曲,不足为知音与有闲士绅。

聚福班的没落

这种盛况,也有四五年光景,方渐渐由盛而衰。观前房屋改建,聚福班停演,开码头出去,成了江湖班。但士绅子弟的爱好崑曲者,依然叫了拍先、笛师,在家中习曲。曲社的组织不少,喜庆人家,有曲局的极为通行,崑曲虽衰犹盛,不过没有常年开演的崑曲班而己。聚福班到了秋末冬初,也回城开演,过了新年,方再开码头。地点初时在老郎庙,后因老郎庙太觉狭小,迁至长春巷全浙会馆,戏台既宽,坐位亦多,爷台客串,也在此时举行。这一时期,最为长久。伶人老的如掌生、麻金,姜善珍、陆四、王鹤明、葛小香、小阿三等都己死了,只剩了李桂泉、沉月泉、沈金钩等多人,直到逊清末叶,全国鼎革,军事紧急之时,因没有人再有这闲情逸致,聚福班又告辍演。所有伶人,风流云散,崑曲到了极度衰败时候。

鼎革之后,崑曲在苏州地位,还没有达到完全没落,曲家尚多。民国初年,便再度经曲家提倡,借定全浙会馆,招集了硕果仅存的几个崑班伶人,恢复聚福班。仍如以前到了岁底年头,在城演唱,平时走江湖各地,崑曲班总算又与苏人相见。不过老辈人才,相继凋残,只剩了小生沈月泉,老外吴文生,老生沈金钩,白面金阿庆,副沈斌泉,旦尤彩云、徐金虎,丑陆寿庆等为中坚,金阿庆与陆寿庆又不常在班,因这时崑曲伶人的包银极为细微,月泉的头牌,每天只取一元,其余不过几角。伶人除了与爷台们拍曲,可以度生外,都难维持生活。阿庆、寿庆己在上海搭入平剧班子,每年只回来一次,作为客串性质。所以这时的崑曲,正式的入于没落途径。而且所有的曲本,大半失传。四六板的《奇双会》等,更不再见。即《翡翠园》、《后寻亲》、《拜月亭》等,也因了人才不全,只剩几折,典型尽失,已非崑曲本来面目。崑曲的不成绝响,却因爷台们所组织的几个曲社,如和和、褉集等而己。到了民四五年,即每年冬令,也不复再见聚福班登台。这因班中伶人,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能组织成班。剩余的沈月泉、斌泉、丁兰荪、尤彩云几人,与人教曲度日,崑曲的末日,己在目前。与现时的仙霓社,正复相同。要不是苏沪曲家的努力提倡,组织了崑曲传习所,怕不待现时,崑曲早成广陵绝响的了。

崑曲传习所

崑曲日衰,便是平剧日兴的时代,顾曲者因平剧腔易调简,戏情平度易解、行头鲜明、场面热闹,崑曲地位,渐渐中落,苏州、上海两地曲家,知道常此以往,崑曲定必成了绝响,为保存崑曲在中国戏剧上的地位起见,便有崑曲传习所的组织。办法至善,因目的是在养成一班崑曲人才,情形虽与平剧科班相似,性质绝对不同。招了一班愿意学习崑曲的子弟,名义上有二百元一人的身价,实际上到崑曲学成之后,完全自由,所以有二百元身价,因了防止所员半途而废,这倒是苏沪两地的曲家一番苦心。所中教师,便以聚福班的一班老伶工充任,又聘了平剧的武工教授教所员武工。曲家们如张紫东、严渭渔、张某良、俞振飞辈,又四面去搜集失传的曲本,以前聚福班所不能上演的崑曲,一一排习。所员的取名,一列以传字头行,旦角以草字头,小生斜玉旁,副丑三点水,四男外、生、净、副净用金字旁。所长也是客串中人,名孙永裕。一切就绪,在苏州桃花坞正武开班学习。足足的八年,花掉的经费,达八万元左右的巨数,方造就了这小班崑曲人才。

新乐府

民十三年第一次与世人相见,在上海汕头路美舞台原址,以新乐府的名义登台,人才十分优秀:小生顾传玠、周传瑛、沈传球、赵传珺,正旦传芷、王传蕖,五旦朱传茗、姚传芗,六旦张传芳、华传萍,刺杀旦刘传蘅,小弥弥方传芸,老旦马传菁、龚传华,外倪传钺,老生施传镇、汪传钤,末郑传鑑,大面沈传锟,白面邵传镛、周传铮、薛传钢,副王传淞、顾传澜,丑姚传湄、华传浩、周传沧等。内中尤以顾传玠与朱传茗、倪传钺、王传淞,最出人头地。所有的戏,都已排出,如《金印记》、《麒麟阁》等,失传已久,亦均齐全,四六板戏,自亦得到。全班大都能文能武,刺杀旦刘传蘅,老生汪传钤尤高,成为文武崑班。开演之初,即为顾曲者所称道,崑曲又渐为人重视,又告兴盛。

翌年返苏在青年会登台。久已绝迹之崑曲班,又见于苏州,六城轰传,生涯奇盛。光绪初年之境状,得再发现。惟此 时生活程度,已非当年,苏地不能发展,适上海大世界闻名来聘,以三千元一月的包银说妥,民十五新正,即在大世界正式登场。复于旧有崑曲之外,编排新戏:全本《白罗衫》、全本《永团圆》,《湘真阁》、《红线盗盒》等戏,次第排出。崑曲场座无隙地,为大世界各场之冠,此为新乐府全盛时代。

倪传钺饰徐勣,李闿东饰尉迟恭,王传蕖饰尉迟恭夫人

顾传玠出走与仙霓社

惜盛极必衰,顾传玠忽因外界引诱,退出新乐府。新乐府改组,定名为仙霓社,仍在大世界登场。顾为班中唯一人才,脱离自大受影响。幸其余尚仍其旧,只少一丑角姚传湄,入三星舞台。又新编《三笑姻缘》等戏,还能维持。但不久大世界方面因包银太巨,不再续订合同,仙霓社乃入大千世界。初时以有《奈何天》、《一捧雪》等新戏排演,顾传玠又不时以客串名义登台,尚可吸引观众。渐渐因了观众既日久生厌,大千世界的场地不佳,除了新排的本崑曲之外,难得热闹。老生施传镇又常病,社员也不认真,后辈继续的人,也一个没有,日渐衰落起来。一度到城内小世界,再回大千世界都无起色,终于在一二·八一役内,停止登台,这唯一的崑曲班,不复与人相见。

仙霓社辍演后,如朱传茗、王传淞、倪传钺等,都另有了出路;其余张传芳、郑传鑑等,沦落江湖,甚至不能糊口。直到两年之后,方再集上海,自组班子,在大中华开演。施传镇已死,倪传钺转入仕途,老生、老外只剩个没有嗓音的郑传鉴。朱传茗本可另谋较好的出路,因了全班生活起见,不肯他去。因倘没有了朱传茗,越发不成为崑曲班子了。所演的戏,整本因人才不全,不能排出,只可演散折,自愈非顾曲者欢迎。近两年来,一经在这苦撑场面下支持,地点由大中华而大罗天、仙乐,每况愈下,已无所谓之崑曲,不过总算有这么一班的崑伶已。

五十年来,从中兴而衰,衰后再起,苏沪曲家,组织了崑曲传习所,又把崑曲一度提起,终于到了今日之下的没落地步。从此之后,恐不再有第二个崑曲传习所出现,崑曲或竟致绝响,亦未可知。至于北方的崑曲班,以前的韩世昌、白云生等,此时也到了没落时期。而且这一班名义上是崑曲班,根本弋腔出身,不是崑曲的正宗。而南方的崑曲,广陵散的时期,己就在目前了。

本期原刊于:1940年《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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