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蔡巧玲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12个年头了。虽然我是个花甲已过之人,很多往事早已淡忘,却总忘不了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听父亲讲故事的情景,特别是第一次听他讲苦难的童年,至今记忆犹新。初夏一个下雨的星期天,9岁的我不能带3岁的弟弟出去玩,又嚷嚷着要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望了望门外的雨幕,想了想说:“好吧,这次我就跟你们说说爸爸小时候的故事。”那时我们住在父亲单位租的农家祠堂屋的侧门边,父子三人就坐在房间门口,在沙沙的雨声中,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听你大姑说,我两岁时你祖父把细姑送给人家当童养媳,然后买回了我。不久他就出南洋做苦工去了。我5岁那年养母生了一场大病,几天后就走了。”父亲陷入了沉思。我急切地问:“那你和大姑怎么过?这个祖母不是生你的呀?”父亲没直接回答我,继续讲道:“当时你四叔公也出南洋了,男人只有对门的细叔公守家,他就叫我们姐弟过去一起吃,接管了我们。那时我们住在现在你祖父母住的那个房间,靠里半间堆着芒萁柴禾,蚊子可多啦!有一晚我熟睡后,你大姑被蚊子咬烦了,11岁的她就点着煤油灯,学着妈妈的样子烧蚊子。你知道怎样烧蚊子吗?”父亲问我。
“知道啊,不就是换上侧面有喇叭口的玻璃灯罩吗?看见蚊子停在蚊帐上,喇叭口对准它盖上去,蚊子就飞到罩内烧死了。”我想,这么常见的烧蚊子怎么会不知道?“可是那时我们家没有这种灯罩。用普通的灯罩,看到蚊子时,要快速把灯倾斜一下,让灯罩尾部的热焰把蚊子烫死,是小孩子那么容易把握的么?大姑把蚊帐点燃了,很快就烧到了柴草!她惊恐地大声叫唤着,把睡得像猪一样的我拼命拖下床,然后开门呼救。幸得门口不远就有大水圳,左邻右舍拿桶提水,齐心合力把火灭了,才没把房子烧掉。”此时我紧张的舒了口气说:“好险哦!我差点就没爸爸了!”父亲笑道:“傻瓜,那时若是没了我,还会有你吗?下次回老家你认真看看,黑乎乎的棚顶就是当年烧的。所以呀,小孩子是绝对不能玩火的,小则烫伤,大则酿成火灾,知道吗?”他看看我,又看看弟弟,弟弟也跟着我一个劲的说“知道,知道”。“记得是跟你细叔公的第二年,三荒四月缺粮,虽然芋头还没有长大,细叔婆还是决定叫你大姑去河对面地里挖些回来,我也一起去了。那段河面较宽,水浅,也没桥,人们都是趟水过河的。返回时,你大姑一手牵着我,一手扶着肩上的锄头,锄头一端挂着装芋子的畚箕,一端挂着带芋梗的芋头。当我们走到河中间时,意外发生了!上游忽然有一波浊黄的水浪滚滚而来,刹那间水就涨起来了!我扎不住脚浮了起来,大姑死死抓住我,畚箕一着水就冲走了,锄头一倾斜,芋头也冲走了。大姑一鼓作气,不但把我拖上了岸,还保住了锄头,这可是穷人的劳动工具哦!当我们回到家时,被你细叔婆一顿大骂,最后她说:‘芋头都没了,你们还想吃?’姐弟俩就饿着肚子回到自己屋里抱头痛哭……”讲到这里父亲眼眶红红的,我也掉下了眼泪。他顿了顿,接着告诫我们:“你们小孩子千万不要去河边玩,别以为水浅没关系,如果上游下大雨,山洪冲下来是很危险的。或者滑到河里一下子爬不起来,浅水也会死人的。水火无情啊!”我郑重地向父亲保证:我会带好弟弟,绝不玩水玩火。“你细叔公家里也很穷啊,他也有孩子,要管我们吃的实在不易。他把我们家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坚持了三年。实在没办法了,他就做主把你14岁的大姑嫁给人家,然后把8岁的我送到叔婆邻县亲戚那边的地主家做长工,我成了个放牛娃。天晴放牛还好,常有小伙伴一起去,一直下雨也好,可以不出门干些其他活,最难的是下了一场雨又停了,我无奈地牵着牛去邀伴,人家都说不去。可我是给人做工的,哪敢窝在家里呀,我只好自个儿把牛牵到山坡上。牛在吃草,我就把蓑衣铺在地上,然后躺在那里,望着天上阵阵乌云飘过,数着飞来飞去的小鸟,就想起一首山歌:上山雕(鸟)子飞下山,给人做工系艰难,刮风落雨都爱(要)出,一朝唔出话涯(我)懒。这时我就特别思念亲人,特别想家,有时就放声大哭一场。”听到这里我又流泪了!父亲语重心长的说:“看看现在,你们有吃有穿,有亲人护着,多幸福呀!但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力所能及地做些事,努力学会生活的本领,懂吗?”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懂”,又迫不及待的问:“你放牛放了几年?”“我当了三年的放牛娃,终于盼到你祖父南洋归来,接我回家并进了学堂,我可高兴啦!不久后你祖父给我找了个继母,又生了个弟弟,家里热闹起来了。可那时货币贬值厉害,今天能买一头牛的钱,下个圩日就买不到一头猪了,你祖父眼看带回的钱就要花光,便把仅存的一点留给你祖母,他又出去南洋做工了。后来我要读书你祖母总是不点头,你四叔婆知道后,每次开学都带我去和老师讲情:‘您先接了这孩子吧,待有钱了再还您学费。’我有时会空半年,虽然读到六年级,其实加起来只读了四年书。老师一直对我很好,那些学费最后有没有还老师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我没钱买书,都是借同学的书抄的,白天除了上学还要割芒萁管菜地等干很多活,晚上抄书、做作业又没煤油点灯,我就经常去人家拜神扫墓的地方,拔了蜡烛把火灭了拿回家做作业用。”我惊愕地问:“你不怕鬼吗?”父亲笑了:“哪有什么鬼呀,都是人家编出来的。”他话锋一转:“现在你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一定要认真学,也要勤俭节约。”我立马说:“我很认真,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我也很节约,作业本用完了就翻背面再用,铅笔短了我会套上竹杆子继续用。”我又穷追不舍地问:“你读了六年级就回家干农活了吗?”“六年级没读完我就去参军了。”父亲继续回忆着:“那年冬天,我在学校听到一群高中生商量要去参军,就决定跟他们去,我知道你祖母不会同意我走的,所以悄悄告诉你四叔婆后星夜就走了。去到部队后,指导员看到15岁的我是那么瘦小,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挺起胸膛说:‘抗美援朝打美帝!’其实我哪知道‘抗美援朝’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听那些高中生说过罢了。指导员把枪口上的刺刀掰直,然后把枪立在我面前:‘你把左手举起来。’我顺从地举起了左手。‘你看看,手都够不着刺刀尾,这么矮小能打美帝?你回去吧。’我苦苦恳求指导员不要赶我走,他劝了我一星期,也没动摇我当兵的决心,最后我如愿留下了,在后方医院做一名卫生兵。我骑过马,但没有打过仗,只在抗美援朝胜利时朝天放了两枪。那个写着‘保卫和平’的口盅还是部队发的,还有一个纪念章。”父亲从房间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金灿灿的纪念章。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阳光温和地洒向大地,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写满了自豪和幸福……
作者简介:梅州市人民医院退休,梅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梅州市诗词学会会员,梅江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梅州日报》、《嘉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