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伟良 || 那些刻骨的海南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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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章伟良，安徽枞阳人，历生活磨砺，沐日月风雨，爱好文学，素喜在阅读与书写中徜徉乐此不疲。有多篇作品发表。
那些刻骨的海南记忆
三十年前的那个春节还未过完，大地上浓浓的硝烟还未散尽，一地红色的纸屑被忽来的旋风急遽地推向野地旮旯。节日的气氛仍旧充盈在乍暖还寒初春的光辉里。我便背上行囊，牵肠父母，抛妻别子，一路风尘只身去了海南岛。
1
夜晚的琼州海峡十分宁静，海浪轻拍着船舷，夜鸥在微弱的星光下盘旋飞掠，海风劲柔地抚慰我清癯的脸庞。孤独的旅行，四周陌生而冷漠的面孔，让我这个从未远行的人，在这前途未卜，一切皆须谨言慎行的南国之旅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忧郁。
我的姨表弟先我去了海南，来信里他说他承包了几项工程。海南开发伊始，充满了机遇。我此番远行，一则算是投奔，二来也是寻求发展的机会。表弟在信中不忘提醒我，海南目下治安混乱，浪仔横行，他让我提高警惕，切莫随便与陌生人答讪。
卧铺大巴在海轮上驶向彼岸，合上沉重的双眼我昏然欲睡。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他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击溃了盘踞在我脑间的瞌睡虫。循声觅去，原来是我的下铺一个年轻的女子，盘膝而坐，她面朝窗外的大海，引颈放歌。车顶上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微蹙的眉头似是浓缩了生活的茫然和情感的哀怨。歌声从她的腹腔产生拢聚，继而又从她唇齿间激荡迸发。车厢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耳聆听。
她美妙的歌声深深吸引着我，引起了我无限的遐想，我想我这张“旧船票”还有我的心船；以致一曲终了，所有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我还沉浸在这首歌美妙的意境中。
歌毕，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我听到她一声轻叹，似有无尽的心事敛入了百结愁肠。
夜里，一向浅睡眠的我被阵阵海浪摇醒，我听到我的下铺传来了一阵啜泣声，她竭力控制着音量，间歇断续下我担心她是否因噎着而窒息了。那一夜，我的神经高度紧张，竟然一夜未眠。
多年以后，每一听到《涛声依旧》这首歌，脑海里总会萦绕着那夜那情。我就猜想那女子一定是为情所困，要不然她何以将这首歌演绎得如此完美，如此淋漓尽致。
轮船终于靠上了秀英码头，大巴车脱离了载体，驶入海口汽车站。
海南的春正月已然热不可耐了，乘客们的冬衣在此时显得是累赘了，一层一层地扒去。我看清昨夜那个唱歌的女子原来是个长相不错的姑娘。颀长的身姿在朝阳下显得亭亭玉立，她的脸因热而变得潮红起来，不见了昨夜的苍白。一肩披发垂及后背，就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她在车站大道上踯躅着，茫然的目光在人流里搜寻着……
我转乘了另一辆汽车，扭头看见她还在那棵椰树下惶然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一个转身，从此天各一方。
2
我此行的终级目标是海南的白沙黎族自治县。白沙县坐落在黎母山脉中段，五指山腹地，地势陡峭。汽车驶入巍峨的鹦哥岭，这里海拔一千八百多米，而且是山连山、峰峰相应，巉岩绝壁险峻。每见弯道已到尽头，疑是无路可走了。谁知峰回路转，又是一道盘旋指向蓝天。
初来海南，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好奇。我看见山上的树木在齐腰处一律斜向裂开了豁口，像是被水淹后留下的印记。可是这么高的山不可能被洪水淹没的呀！而且这些裂缝都是随着山的走势而保持着齐腰的高度。我断然推翻了我的臆测。
后来，还是我的表嫂给出我的答案——那是海南农场割胶工用刀斜割橡胶树留下的印记。海南盛产橡胶，大批内陆民工拥入海南割胶行业。只是，那个时候表弟和表嫂尚是初识，称之表嫂尚是后话。
表弟此时住在牙叉农场的一个连队，没有陆路交通，必须乘船抵达。南渡江的春季已是旺水季节了，水面极宽，两岸山峰连绵错落，原始森林里传来阵阵猿啼。机帆船犁开层层碧浪，一道道余波在船后慢慢归于平静。
“呯”的一声巨响，前面的水面上传来一声爆炸声，激起一道丈余高的水柱，有人在炸鱼。
当地居民常用自制水雷在江河里炸鱼，听同船乘客说，这种水雷导火索极短，投掷时间必须严格把控。投掷过早水雷便在水里熄火，过晚又会在空中爆炸，对投掷者造成重大伤害。只有水雷在接触水面的瞬间爆炸，才会起到最大的炸鱼效果。
后来，我在牙叉镇上常常见到缺少一只胳膊的酒气醺天的浪仔，在街上闲逛着。这些便是炸鱼失败的惨痛教训。
终于见到了表弟，他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箱。我们叙述着各自的近况和娘舅家的诸多变化，有兴奋的感慨，也有失落的唏嘘。表弟能言善辩，八面玲珑，我想，这正是他日后成功的主要先决条件吧。
晚餐很丰盛，表弟频频劝酒。这期间走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她冲我颔首致意。我看到她面颊上的小酒窝，每次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盛满了馥郁的佳酿，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她倚着表弟身边坐下，那么的卿卿我我。我猜想她就便是我未来的表嫂吧！
这段在白沙的时间里，我去过许多农场和连队，也去过许多的乡镇。我看到农田里忙碌的永远是女人，男人们游手好闲，除了喝酒便是械斗。我想这太概就是“浪仔”一词的来历吧！
他们喝的酒是自酿的米酒，乳白色半透明的米酒绵厚浓香。他们可以从早喝到晚，也毋须什么菜肴。昏天黑地后这些浪仔步履踉跄，往往滋生事端来，可怕的是双方以枪相示。
那时白沙的枪支还没有严格管控，家有一枪也是司空见惯。民间的这些枪支都是霰弹枪，以火药作为能源，能发射成束的弹丸。火力猛，命中率极高。
我无比惊讶地看到，黎族年长的女人面部都有道道条条的刺青，像土壤里的蚯蚓爬出脉络。这是黎族女子沿袭的成人的标识，反映了图腾崇拜的遗志。
我去过几个乡镇施工，看到那里的民房是清一色的山茅房。
茅草遍野漫山可寻，乡民建房那是极简易极高效的。四角深埋几根木柱，架上几根檩条，也不用榫卯对接，绳索铁钉便可固定。再用竹制篱笆铺上，上面覆上厚厚的茅草。窗户根本称不上窗户，那只是几根粗实的木条捆束的栅栏而已。墙壁上抹上掺了草筋的黄泥巴，一幢房子便算大功告成了。虽然简陋，但唯一的优点就是屋内极阴凉。
海南的蛇兽极多，家里常有毒蛇光顾是最普遍不过的了。我的妻子在志针村探亲期间，早上推开大门，就见一条巨蟒盘挂于房梁上，那蛇足有好几米长，碗口粗细，黑白相间的纹理。那蛇吐着舌信，张开血红大口，露出了悚人的毒牙。妻吓得一声尖叫，手中的碗盆摔成八瓣，她惊恐万分扭头就跑。没几天，她就回安徽老家了。
在海拔高的山区施工，最难的是水，施工用水可以用拖拉机拖来，但吃的水须是在井里挑。一村只有一口井，凌晨三四点就要去“抢”水。经过一夜的渗透，此时的井水也只不过几十公分深，村民们抱怨我们担水太多，要限量。可我们人多流汗也多，需要饮水量自然也大。几个浪仔愤怒地砸了我们的水桶，在他们的地盘上，我们不敢和他们斗勇。
最让我尴尬是每日的如厕了，舍后的树林里便是天然的公厕。每回方便时便会在“地雷”遍布中把金庸笔下的“凌波微步”应用到极致，即便段誉重生也会自叹弗如。酣畅淋漓之际还要左顾右望，保护着我“伟大的”隐私。
3
两年后，因为工作需要，我辗转来到了儋州市，就是当年苏东坡被贬写下《自题金山画像》的地方。
海南的大山很多都是原始森林，密林深处亘古无人涉足。山上繁栖着许多的珍禽稀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有十几种之多，其中还有被誉为“稀世之宝”的海南坡鹿。海南的沉香木和黄花梨在同类中更是翘楚。海南黎族的织锦是我国第一批被列入为非文化遗产。海南的竹竿舞又被外国人称之为世界罕见的健美操。
那一年，儋州撤县建市，儋州人民彻夜狂欢，大街上涌动着游行庆祝的人流。到处是彩旗飘飘，锣鼓喧天。
我的朋友是舞蹈队的领队，她热情地邀请我加入竹竿舞的行列。经过她“现炒现卖”临时的言传身教，我初步掌握了竹竿舞的要领，我心动了。
海南的姑娘是大方的，她们簇拥着我，将我推入竹竿阵中。
跳舞的人要摆出企鹅的造型，两手向外张开。一蹲一起，再随着竹竿的张合，两脚不断地踏上踏下。左边走两步踢一下腿，右边走两步踢一下腿。如此循复着。我初时还很紧张，眼睛要盯着竹竿。随着节奏的熟稔，我完全可以应用自如面带微笑地和舞伴们默契地配合着。
4
年轻的生命是充满着活力的，他们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时刻躁动着。受港台风的影响，我喜欢穿花格子衣裳，梳着大背头，自命不凡，流里流气的。
我认识了同乡杨洋，他是安庆人，因为替朋友出头，“两肋插刀”，他在儋州暂避风头。
生意上我们互助互利，酒桌上我们推杯换盏，耳热酒酣之际，我们“纵横捭阖，睥睨天下”。
不知何时，杨洋得罪了什么人，他时常遭到当地浪仔的殴打。按说杨洋长得五大三粗，又当过几年的兵。可一人难敌四手，对手又在暗处，杨洋只有被打的份，逃跑是他唯一正确的选择。
那些年警匪大战的影视片没少见，却不曾想我和杨洋终于成了警匪片中的主角。那天，杨洋在儋州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被一群浪仔围殴，当时我也在场，虽然杨洋在部队服役期间锻炼成擒拿格斗的好手。当在一群持刀的亡命之徒面前，我们放弃了抵抗。我们被捆绑起来，急风骤雨般的拳脚落在我们的身上。
浪仔们停下了手脚，他们跟我们索要钱财。这个时候我们选择了屈服。我说我现在身上没钱了，只有去朋友那里借。他们恶狠狠瞪着我，留下杨洋作为人质，限我傍晚时分必须交钱，否则别怪他们不客气。
他们解开我的绳索，我看着鼻青眼肿的杨洋，偷偷地使了个眼色，杨洋会意。
我跛着双腿来到就近的一家造纸厂，在传达室拨打了报警电话。
很快，几辆挎斗警车在我的带领下冲进现场。警察们个个荷枪实弹身手敏捷。我战兢地看到，警察和浪仔经历了一场搏斗，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举着砍刀嗥叫着。正义的子弹击穿了歹徒的大腿，场面很快就被警察控制了，他们押着手脚皆被镣铐的歹徒绝尘而去。
那时的海南，经常有浪仔和警察公开叫板，丝毫不惧。浪仔翻进派出所大院殴打正在洗澡的警察，气焰一度十分嚣张。
经历了血腥的惊吓，害怕日后浪仔再行报复，没多久我便从海南铩羽而归。
随着法制的日渐健全，几轮严打过后，海南的社会治安明显好转。表弟再次邀我过去。可我在新的地方小有收获，海南从此再未踏入。
在海南生活的几年里，我经历了许多的曲折。亚热带雨林气候的夜晚是非常凉爽的，这点优越于家乡夏天的潮湿闷热。然而，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又岂是片章只字所能记录的？我谨以小文略叙一二，不过是对那些过往岁月的一种回眸与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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