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与江湖 豪率与自失
庙堂与江湖 豪率与自失——从康海散曲管窥中国文人之朝野心态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以及“学而优则仕”等励志训诫,既是我域青衿寒士几千年如一日坚定不移的奋斗目标,同时也被普遍视为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
学人皆知,尊儒尚礼是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而儒家思想之集大成者的孔子,则将“仁政”作为其入世用世的核心思想。然而,要将这种思想(理想)付诸社会实践却绝非轻而易举,因此,先哲们便首先想到了行政手段。于是,做官“为政”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有远大抱负者的首要目标,即“学而优则仕”。当然,为政即可凭借手中权力推行自己的修治主张,报效社稷,造福百姓,同时,更可名正言顺地获得“肉食者”人上人的优越社会地位,于是,在“读书—考试—做官”之路上艰苦跋涉,为“居庙堂之高”而鱼跃龙门便成为莘莘学子之理所当然了。
因此,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生活于五百多年前的康海先生既难例外,也更是以其非凡才智,精英能耐,为个人、为家族、也为帝州梓里赢得了永远的骄傲。其事迹及人格魅力,不仅为其同时及身后之青衿儒士所钦仰,甚至饮誉海外。为此,作为康氏同乡的有关人士,以及聊可忝列“识字人”之伍的东道秦人,在自豪之余,也不免因有怠前贤而应多有愧色。据知,2005年夏,一位美籍华裔学者,曾专程到武功县考察“明代状元、秦腔鼻祖”康海的文物遗址。可是,到了康海墓地,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田野而听说墓冢早已被毁。再者,在海外图书馆尚能看到康海的戏曲文史资料,而在康海故乡却几乎一无所有。于是,这位不远万里的学者在遗憾与鄙视的多重情绪下,甚至谢绝用餐便愤然离去。
然而,社会文明毕竟在向前衍进,民族传统文化的大树绝对不会因一时一季的“旱魃为虐,如惔(tán,火烧)如焚”而枯萎。有些时候,我们不妨无须探究初衷,但在客观上对文化、对国粹、对先贤能够重新眷顾,便足以使人感奋。因此,面对而今传统文化领域的“春江水暖”,康翁的地下之灵应该欣慰。
纵观康海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反差天壤,而表现在其诗文、戏曲尤其是散曲中的情感信息,则使康海的内心世界及性格特征得以淋漓尽致地反映,从而使后人有幸尽窥这位坎壈儒者及性情中人的心路历程。同时,从康海身上也足以反映中国文人的仕宦情结及相应的得失心态。
以下,不妨以手头仅有的康曲为据,试做浏览。
一、青春大起,豪迈激昂
康海(1475-1540)字德涵,号对山、沜东渔父,西安府武功县(今陕西武功县武功镇浒西庄)人。其出身于知书明理的仕宦门第。祖上曾四代为官,显赫朝野。父亲康镛举进士,任平阳府(今山西临汾、运城一带)知事,祖父康键,做过英宗朝通政司知事,曾祖父康爵为仁宗时南京太常寺少卿,高祖父康汝楫,洪武初年举明经,曾为县学训导,后得明成祖朱棣重用,任刑部左侍郎,谢世后获赠工部尚书。在如此显赫的家庭背景下,康海自幼便受到传统文化氛围的熏陶与家庭的严格教育,据《镇原康氏家谱》(2006年3月,康希善主编)记载,其祖父曾“日日躬身督课”,其父则亲自“授之业”,且临终遗言,望康海能够“广志竞成,心报先公,亦当必举士”,即希望他能够效其高祖,身跻庙堂,光宗耀祖。在其先辈的影响、激励和言传身教下,康海自是以金榜题名为远大抱负而夙兴夜寐,不稍懈怠,并最终鱼跃龙门。在取得如此顶级成就后,不啻欣喜若狂,春风得意,并尽将一腔豪气诉诸笔端。其北曲套数《[中吕·粉蝶儿]贺登科》便将其时之心境展现得一览无余:
学业通融,桂香飘省闱高中,少年时器宇谁同?蓦地里好音来,飞报至,旧门庭甚般增重。畅好是独步秋风,意凌云身涌雾起蛟腾凤。
[醉春风]窗下几年思,天边双翼耸,连根拔得桂枝来,真个是猛!猛!看了他锦绣胸怀,风云气色,不枉了神仙随从。
[红绣鞋]酬志了十年春梦,快心波万里天风。聚萤囊正对着广寒宫,说什么吴刚大斧,道甚的李白弯弓?但凭着出群才力勇。
[满庭芳]不枉了心游周孔,学通性理,识广昆虫,吟诗课赋般般中,秋水芙蓉。气魄如南阳卧龙,精神似渭水飞熊。听一派笙箫送,喧哗簇拥,身在彩云中。
[上小楼]想着他埙篪(chí,竹乐器)贾董,衙官屈宋,今日早夺了青标,占了虎榜,出了樊笼。饮玉钟,驾彩虹,山摇川动,则看那弩迎人甚般陪奉。
[尾声]闲愁昨夜消,芳名今日永,栋梁才自有非常用,好保护了万岁千年大一统。
应该说,这首套数,不仅不遮不掩地表达了作者“漫卷诗书喜若狂”般的成功喜悦,同时也将其率然不拘的通透性格特征表现得一览无余。“酬志了十年春梦,快心波万里天风”,“气魄如南阳卧龙,精神似渭水飞熊。听一派笙箫送,喧哗簇拥,身在彩云中”。十年寒窗,一举成名。此时的志得意满一如高瀑狂泻,大河奔流,不加束约,了无谦敛。
“桂香飘省闱高中,少年时器宇谁同?”“但凭着出群才力勇”,“连根拔得桂枝来,真个是猛!猛!”如此直抒胸臆,不事饰掩,倒也示人以忍俊不禁之率心无忌,天然裸美。从人之崇尚本真的共性而言,发乎内心的大喜过望与一吐为快的情感抒发均当无可厚非,但在中国社会以谦谨虚怀为尚的传统文化背景下,这种性格与相应文字所招致的社会诟病和人际关系隐患,也是不言而喻的。其后的一系列舛事证明,的确如此。
再者,“尾声”中的“闲愁昨夜消,芳名今日永,栋梁才自有非常用”所表达的情感也是谦虚几无,自负有过。试想,在人生多变前途难预的严酷社会现实下,凡事岂可轻言其“永”?因此,斯言未免有所失慎。而“好保护了万岁千年大一统”,则更是不折不扣的直谀与裸颂。无论其言辞是否由衷,字面意思却是明白无误。如此不稍委婉之句出自一当朝名状元之口,亦似欠妥。
然而,康海性格的主体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正直、率性与豪雄。而这种性格也许正是使他反对台阁体而主张文学复古(求真)的要因。尽管说,康海散曲中,嫉恶如仇、慷慨激昂而愤怒抨斥之作为数寥寥,但这些文字却是康海散曲的精髓与灵魂,也是其精神世界的本原与真实。《[南吕·骂玉郎带过感皇恩带过采茶歌]丁卯即事》(二支)便是此类曲作的典型代表:
(一)
玉阶昨夜妖星见,排正直,宠奸权,人人剥削夸刘晏。奏文宣,阿武偃,题封禅。 (带)顺水推船,拣空抛砖。假妆么,胡捏鬼,大欺天。翻了旧典,弄出新圈。窜冯唐,囚李广,荐韩嫣。 (带)尽争先,要调(tiáo)元,搬腾的赤眉铜马遍中原。已往斯、高须未远,方来狐鼠要忧鸇。
(二)
平生正直存公道,翻落后,小儿曹。谗言浪语千般造,蕙成茅,真当草,恭为傲。 (带)任意哓哓(xiāoxiāo),信口嗷嗷,子渊愚,无盐美,邓通高。芟了瑞草,护起芜苗。恨填胸,冤彻骨,事惭学。 (带)暗划度,细评驳,多敢是天时人事有崎峣。玉洁冰清终自保,虚名微利怕提著。
明正德年间,在武宗(朱厚照)昏聩而疏于朝政,刘瑾权势熏天而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作为朝臣与名士,康海竟敢如此直白地予以揭露与抨击,这在我域七百多年的散曲史上还实属罕见。为此,我们不得不由衷叹服康海童真式不计后果的冲天胆气,而对这位堪为秦人代表的精英人物肃然起敬!
二、壮岁大落,愤怨屈沉
然而,时隔不久,在因救李梦阳而被瑾事所牵突遭罢官之后,康海的高昂情绪便急转直下,一落千丈,不得不迫使自己转移志趣,麻木思想,以酒浇愁,蛰栖灵魂。从而将其意气风发之辞,转而以为惊恐与失落,愤恚与怨恨,进而几乎全以逸情与娱闲代之。于是,在长达30年的漫长放逐生涯中,其身心便只能寄情于山川草木,逸乐于友朋与梨园之间,而此类作品则占了康氏散曲的绝大部分。且看:
[粉蝶儿]进食官衙,坐秋窗一篝灯下,冷清清人远天涯。平白地弃坟丘,辞亲戚,那个是功名无价?见如今狼虎相狎,眼睁睁许多愁怕。 [醉春风]不得官日日叹尘埋,恰得官时时防倒塌。那里有安车驷马拥高衙?到煎聒我的傻,傻!吃紧的留也难留,去也难去,罢也难罢。 ……(套曲《[中吕·粉蝶儿]代友人官邸书怀》)
显而易见,仕宦情结亦似围城效应,而官场“围城”则尤有险恶之一面。“见如今狼虎相狎,眼睁睁许多愁怕。”正是被“险恶”所慑之恐惧心理的直言率表。试想,康海祖上几代红顶,自己又在籍在京将近十年,对官场暗流岂能不知?“不得官日日叹尘埋,恰得官时时防倒塌……去也难去,罢也难罢。”直是“进亦忧,退亦忧”进退维谷之“两难”心理。失落情绪,溢于言表。
毋庸置疑,康海是个具有远大抱负与强烈担当意识的血性男儿。因此,同历史上许许多多有志之士一样,其入籍做官绝非仅仅只为显扬与富贵。然而,由于为救李梦阳而被打入刘瑾一党,惨遭罢官,加之被救者的阴暗心理,恩将仇报而袖手旁观,因此,由此所造成的极大精神打击,便成为康海终生难以愈合的精神巨创:
忆蓬莱奏赋前年,不揣庸愚,岂系迍邅(zhūn zhān,困顿,处境艰难)。髫首穷经,丹心奉日,白璧成愆。语句狂合遭罪谴,性情真索免挤掀。行止虽天,暗想终冤。本是个借剑君游,浪做了依伾宗元。(《[双调·折桂令]浒西别业偶然作》之四)
如此孤立无援与由此而生的悲凉意绪,自是皆因官场险恶与人情冷暖而致。然而,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的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跻身黄绶之伍,却依然是芸芸士子人生理想的首选,这便是中国文人一个既难自圆其说,也更是难以走出的精神生态怪圈。于是,在朝在野、得势失势、大喜大悲之截然不同心态的文字表达,便形成一种模式化传统文化现象。而康海的人生经历及其心态的掩映,则正是这种现象的典型载体。
正值盛年壮岁的康海被废而无奈返乡后,其情绪便急转直下,而又不得不审时度势,随遇而安,而将一腔愤怨强羁于内心深处,以看似恬淡闲适的表面化文字所掩盖。在康曲中,这样的文字则比比皆是:
山围翠,翠罨搂,喜登临暖风晴昼。坐篱边解衣重贳(shì,赊欠)酒,怕黄花不禁寒骤。
前年事,今日非,羡渊明煞知回避。自修云铛烹露葵,比南窗看谁风味。
烟光骛,潦水清,凭花奴笑吟三径。翡翠丛中过半生,果谁知老仙佳兴。
徐徐步,小小歌,醉来时藉莎安卧。岁月催人可奈何,则不如趁时行乐。
(《[双调·落梅风]九日(四首)》)
“前年事,今日非”,这既是恍然若梦的残酷现实,也是任何事物发展的必然。而“羡渊明煞知回避”却往往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姿态性反思,而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的理智支配下的相时而动,撤出误区,这似乎是绝大多数国人的心态通病。看似个人不幸,实则社会普遍性的精神悲剧。
“岁月催人可奈何,则不如趁时行乐”, 面对已然,于彻底失望之后往往以视而不见加自我麻醉的方式排遣时日。于是,“趁时行乐”,并用早已挥洒自如了的狼毫去记写情感,抒发胸中块垒,便成了这些仕途失意者的主要情感活动与日常行事。
茅屋底微吟既可,瓦盆边沈醉如何。太平时闲散人,疾溜中腌臜货,是和非逝水惊波。布袄芒鞋且过活,倩万缕山云伴我。(《[双调·沉醉东风]寄北山》)
望翠巘频移坐榻,爱微风半幘巾纱。呼僮将绿蚁斟,作伴把白云迓。小槽空不用喧哗,但典春衣向酒家,这便是(是,一作“生”)刘生大雅。(《[双调·沉醉东风]对酒次韵》)
前一首曲,尽将作者社会角色突遭转换后的具象刻画,且不无自谑与自嘲的意味;后一首曲则描写平日里以酒为伴的恣意生活,并以刘伶自况。其实,栖身故园,移情乡野,对酒当歌,自娱自乐,这些看似悠闲而放旷的外在,却难掩其耿耿愤怨,戚戚内心。所谓“大雅”者,实乃假象下的无尽酸楚与无以为解的悲苦而已。
尽管说,下野后的康海的确有锐气渐失与自甘沉沦的一面,但康海毕竟非是凡夫俗庸之辈,其骨子里的雄性基因依然在时时躁动,而促其壮心不泯,有所作为。一是其潜心并投身梨园之事,一不小心而成为被普遍认可的“秦腔鼻祖”,或秦腔的助推手与复壮者之一。再就是其于正德年间亲手修撰的被后世称为《康志》的《武功县志》。这部县志的体例至今仍被沿用,成为我国志类中的典范之作,其社会贡献不言而喻。
无疑,康海的非常遭际与心路历程,亦即中国数千年封建社会青衿士子的典型缩影。此类传统悲剧的持续上演,正是社会制度架构下的必然衍象与官场常态。因此,博弈式的个人仕进之路也便“理所当然”地充满风险。就主观而言,人人都志在必得,但输赢的几率却不因个人意志而改变。于是,这种得与失的天壤反差与心理纠结,便成了封建社会中国文人一道内心世界的“人文”风景。在这道风景线上,人人都是看客,也人人都是风景元素。如此而已。
无可回避的是,康海散曲中还有为数不多且基本流于庸俗的应酬文字,如:
簪缨华胄,儿孙满眼尽儒流,一个个怀琛蕴宝,接武承裘。文似银河千丈写,气如温玉九天浮。论家声未忝似汉平陵,言世得岂落后唐司寇。不枉了名公之裔,君子之俦……(北曲套数《[仙吕·点绛唇]贺寿》)
不用说,这些文字内容虽的确有逊于康曲的整体水平,但客观地讲,它们毕竟不是主流,也绝非完全出自康氏内衷。因此,瑕不掩瑜,我们不妨大度地将其视为一个社会人难以免俗的必然。应该说,这种准垃圾文字的相互交换乃上下皆同,古今无异,自当无可厚非。
至于康海突遭横祸而诸同僚竟皆作壁观之事,除了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等惯常社会因素,客观地讲,恐怕还与康海平素言谈举止的不加检点有关。应该说,提倡并能够畅言无忌,乃社会文明的前提与标志。因此,在无碍他人无损社会的情况下,语出意随,言表心声,自是再正常不过,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做派却往往会轻则招致怨恨,重则为自己带来祸患。于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成为必然与常态。
无疑,康海是无辜的和很是值得同情的,而人人都做谦谦君子的社会也实属可怕。不过,从人之修齐的角度而论,恃才放旷,锋芒毕露而无所顾忌,毕竟也不可大加提倡,唯有虚怀若谷,不卑不亢,始是读书人也是所有社会成员应有的修为。这些,后人不妨引以为戒才是。
总之,康海人生中的陟降荣辱,冰火反差,喜忧怨恚,笔下波澜,正是中国皇权社会下读书人的仕宦情结与朝野生涯的典型缩影。这些恩恩怨怨留给后人的不仅仅只是历史故事,茶余谈资,其中所隐深层思考或许更具社会现实意义。
乙未仲春于灞畔柳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