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 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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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行
澄雀2015-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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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这是儿时第一次闻说“踏歌”。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是唱歌,母亲答,踏歌是有动作的,边唱边跳。
有了这般待遇,想必离别也不那么凄苦了。
后来在南宋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中见到了标准答案:“蹋歌者,连手而歌,蹋地以为节。”
踏歌贯穿于中国的历史。《诗经·郑风·溱洧》中有“溱与洧,方涣涣兮……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的描述,说的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游玩盛况。青年男女互赠辛夷,俨然一个疏朗明快的中国式情人节。扬之水先生在《诗经别裁》开篇写道,诗三百是和乐而歌的,《诗经》实则是从民间经过“采诗”而集结的民歌集子,“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我便在脑海中浮想联翩,西周的踏歌是对歌吗,还是齐唱?抑或如游吟诗人一般边走边兀自低吟?用的是哪一地的方言?近年已经有人在阴历三月初三着汉服游园,试图还原上巳节,吹拉弹唱,一时风雅,可惜至今未见踏歌重现。
数年前,北京舞蹈学院采集中原民间舞蹈并参考魏晋、南朝文物、壁画上的舞蹈动作编排了古典舞作品《踏歌》,复原了汉代踏歌的旖旎。气韵流贯,仪容慵怠,水袖曼妙,称得上一次成功的尝试。“提襟”、“一顺边”等古典舞动作元素也撷取得十分传神,造化了一派意态消闲的融融春意。舞蹈的填词也颇有汉代《乐府诗集》遗风: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中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
《诗经》与《乐府诗集》都是采集民歌而成。到了唐代,出现了文人有意识的创作。当时蜀地存在一种民间小调,名曰“竹枝词”,歌咏民风民俗再合体不过了。参与政治革新失败的刘禹锡,谪任夔州刺史期间先后写下11首竹枝词,“踏歌”这一母题被反复歌咏。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又及,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竹枝词虽由文人创作,但本质上仍与《诗经》和《乐府诗集》一脉相承,注重音乐性和口头传唱,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农人渔夫,都可唱出几句。也见得踏歌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民间游戏,是很直接、很原始的一种情感表达。我们已无从目睹古时踏歌起舞的场景,刘禹锡在《竹枝词九首并序》中稍有描绘:“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仟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
由唐至宋,踏歌更多地进入文人视野。王安石在《秋兴有感》中写道:“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苏东坡有《赠梁道人》云:“神仙护短多宫府,未厌人间醉踏歌。”另据《宣和书谱》记载:“南方风俗,中秋夜,妇女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也记载了皇帝寿宴上的情景:“第八盏,御酒,歌板色,一名唱踏歌。”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写道:“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太平广记》中也找得到“踏歌”的痕迹,裴某酒醉被误葬,醒后言其在阴间,“闻群婢连臂踏歌。词曰: '柏堂新成乐未央,廻来廻去绕裴郎’”。踏歌之神通广大,可祝庆,可哀悼,可送别,可宫廷,可民间。
据说由于北宋开始的缠足风俗,踏歌慢慢地淡出了汉族人的生活,只在少数民族当中仍有保留。站在历史的节点回望唐代“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的香脂软玉,复见南宋马远《踏歌图》中的四位手舞足蹈的老者,怔忡之余,仿佛见证了一个文明从天真烂漫的青春,逐渐变得成熟睿智,也因此自己添了束缚,一步一步朝气殆尽,乃至积重难返。
我喜欢各地的民歌,江南的《采茶曲》《紫竹调》《拔根芦柴花》,塞北的《牧歌》《乌苏里船歌》,走在山间小路,好像总有冲动淤积在胸口,不唱不快。特别是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步履不停,很容易走出稳定的节拍来,有时也就顾不得路人的眼神了,兀自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好在时值谷雨,赶着游春的同路人大概不会介意我这样助兴的痴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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