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子二题之张癫子
苗乡散记
张癫子
那年夏季,流金铄石,一天上午,正是生产队散了早上工,家家户户准备吃早饭的时,寨子里突然来了一个癫子。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寨子大门口已人头攒动。
听说来了一个癫子,我们这群野惯了的孩子,这次野不起来了,老实了。几个月以前,我们亲眼目睹了惨不忍睹一幕,队长伯伯的头被癫子奶奶扔下的碗砸得破血流,狼狈逃窜。我们至今还心有余悸。我这回不像以往,有热闹看时,想方设法挤到最前面,而是乖乖地躲在大人们后面,伸长小脑袋张望。可站在我前面的大人们像一堵墙,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了看我的小伙伴们,他们也和我一样,显露出恐惧的眼神,在人后面躲躲闪闪。过了一阵子,听大人说,癫子出寨子去了。人们陆续回家去了,我也乖乖地跟着回家去,当我回头张望时,我只看到了寨子对面马路上一个缓缓移动的黑色影子。
那个癫子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寨子里,好像是幽灵一般,转了一圈就走了。几天后,队里歇午间,我从大人们的聊天中得到一个消息,今天上午,那个癫子在公社饭店讨饭时,饭店门口停了一台挂部队牌照的绿色吉普车,车里下来了几个穿军装的,拿了一根绳索把癫子捆绑起来,押上车子,往邵阳方向去了。
这个消息是队长伯伯带回来的。今天,队长伯伯到公社办事,从饭店部门前路过,正好看到这一幕。于是,我喊上小伙伴们来找队长伯伯,想听他亲口说说癫子的新闻。我们来到队长伯伯家的窨子屋大门口时,他家门口的一排石凳上坐满了人。队长伯伯正在绘声绘色地说上午的见闻。他说,解放军同志动作就是利索,下车就把人揪住,动手捆癫子时,癫子一点反抗也没有,还伸出手来让他们捆呢。我猜啊,癫子肯定是阶级敌人,敌特分子,肯定是化妆假扮癫子逃出来的。好玄乎啊,好在他到我们寨子里时,群众的阶级觉悟高,眼睛雪亮,紧盯着他,没有让他搞什么破坏活动。在场人都赞同队长伯伯的看法,都觉得我们寨子里人阶级立场坚定,寨子也非常幸运,人们好像是躲过了一场大劫难,如释重负。小孩子们也很高兴,像癫子这样的阶级敌人太可恨了,可究竟可恨在哪里,我们当然没有大人们想得宽,我们只知道癫子对小孩子来说太恐怖了,解放军抓走了癫子,就为我们排除了危险,我们高声欢呼起来。
没过几天,我记得也是队里散了早上工的时候,社员们在家准备吃早饭,我们在外面玩耍的小伙伴们,也一个一个被喊回了家去了。我正准备回家时,一个癫子模样的人,又一次出现在我们寨子里的铜鼓石巷道上。我眼尖,首先发现。那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两只眼皮下垂,看不清他的眼珠子,衣服没了衣袖,也没有了扣子,裤子的一条裤管好像是断裂了,只到了膝盖上,另一条裤管虽然没有断裂,但已开裂到了大腿跟部,走路时,裤管拖在后面,就像长了一条尾巴。他腰间系了一根很大草绳,捆扎得紧紧的,把上衣牢牢捆住,就像是扎了一根腰带,伟岸的身躯走起路来咚咚作响,旁若无人,样子很吓人,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怪模怪样的人。我一边很警惕地与癫子模样的人保持距离,一边大声叫喊,又来了一个癫子。大人们听到我的叫喊,赶紧走出家门来看。队长伯伯也冒出来了,他用少见的口气呵斥我说,什么又来了一个癫子,就是那天来过的那个癫子。他对陆续出来看热闹的大人们说,这个癫子姓张,叫张癫子,大家千万不要伤害他,他讨饭时,大家能给他一口就给他一口,屋檐下空房子能让他住一晚就让他住一晚。他说完就要退回家里去。我在想,队长伯伯的意思,好像这个癫子不是癫子,不会伤害人,好像群众才是癫子,会伤害人,看来他的脑袋白白地让癫子奶奶给打破了,没有记性。果然,有群众不满了,高声质问道,队长,上次不是你说他是阶级敌人吗?是阶级敌人就得无情打击!队长伯伯在屋内应声道,上次我说的话是我个人意见,作废!今天我说的话是上级组织的指示,要坚决执行!队长伯伯前后不同的态度,让人们大惑不解。
张癫子再次进寨子,从此就成了寨子的常客。清晨,他准时走过寨子前边小河的石拱桥,沿着进寨子的铜鼓石路慢慢腾腾地走来,蓬乱而竖直的头发上湿漉漉的。有时他拿着一个搪瓷碗和一根棍棒,确切地说,他不是用手拿着,而是夹在两边的腋下,一边夹着碗,一边夹着棍棒,两只手箍在胸前,脖子缩进肩里,头始终抬着。每当张癫子进寨子时,我和小伙伴们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但隔着很长一段距离。
记得那时,张癫子是从进寨子路边的第一户人家开始乞讨。他站立在厨房门外,保持四五尺远的距离,歪着头往屋内望,嘴里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老板,散一点点罗。张癫子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口音,也不是邵阳的口音,是我们看电影时,电影里的人说话的口声,容易听懂(读书后我才知道叫普通话)。这时,屋内的女主人出来了,她们也学着电影里面的“客话”,结结巴巴地说,米还没下锅,你等一下来吧。我们寨子人说的是苗话,我们把汉人的话,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统统称为“客话”。张癫子好像听懂了话,便走了,去了下一家,也同样距离厨房四五尺,同样重复着那句话,当然也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我们在笑张癫子,觉得癫子就是癫子,来得这么早干嘛,社员才刚出工,能讨到饭吗?我们寨子当时吃早饭的时间比较固定,都是在生产队散了早上工以后,全寨子都能整齐划一。张癫子在寨子里转来转去,直到家家户户飘出了饭菜的香气,他的搪瓷碗里才装上饭菜,走了两户人家,吃了两碗饭后,他就不再乞讨了,也许是吃饱了吧。他坐在寨门口的铜鼓石头上,看着散了早上工陆续回家的社员傻笑。看着张癫子吃饭,我们肚子也饿了,该回家吃饭了。我回家吃的早饭一半是白米饭,一半是杂粮,还不能很饱。那时,我们生产队能有这样的生活,在大队是最“富裕”的,还得靠队长伯伯的办法多,脑瓜子灵活,才有这样的生活。其他队上人家的早饭,多半是杂粮,白米饭也就那么一点点,还只能吃个半饱。因此,全大队的人都非常羡慕我们生产队。而我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张癫子一次能吃两碗白米饭,肯定吃得饱饱的了。我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杂粮,一边羡慕起张癫子来了。
时间稍久,张癫子似乎学乖了,他清晨进寨子后,并不急于去讨饭,而是在寨子门口坐着,等到寨子里的人家飘出了饭菜香气时,他才开始上门。根据我们的侦察,发现了张癫子一个秘密,他的记性特别好,我们甚至怀疑他没有癫。比如,寨子里已给过他饭吃的人家,他就不再上这些人家的门,而是到还没有给过他饭的人家讨饭,十多天来竟没有重复过一家。有几天,张癫子空手进寨子,棍棒和搪瓷碗不知道他放到哪里去了。寨子里的人家见他没了碗也得给饭吃啊,于是他们就把自家的碗筷给他。每次有人给张癫子碗筷,他的记性也出奇地好,他把碗里的饭吃了,拿着碗筷到下一家去讨,吃完后,他还能找到碗筷主人的家里,将碗筷还给主人。
十多天过去,我们觉得张癫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于是我们开始慢慢地接近他,开始用一根细长的木棍试探性地去戳他,在他身上戳来戳去的。他没有发火,还是用电影里的腔调小声说,不要吵,不要吵。每次戳他时,他总是重复这三个字。过了两天以后,我们的胆子更大了。我们找来竹枝条,像赶牛一样,张癫子在前面,我们在后面,他走一步,我们朝他的腿部或屁股打一下,逼着他按我们指定的路线走,张癫子还真的听话,乖乖往前走,只是嘴里不停地说着三个字:不要吵。我们以为找到了一种特别好玩的游戏,一个个都特别开心,一路赶着癫子走,一路欢呼雀跃。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的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吼叫,住手!你们干什么?这一声大吼,像天上响起了炸雷,吓得我们不知所措。队长伯伯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平时微笑的脸,变得怒不可遏,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变得阴森可怖。他过来拧着我们的耳朵,把我们一个个提到路边,让我们排成一列横队。张癫子见状也赶紧走过来,和我们站成一排,我们的耳朵此时虽然灼痛,但他古怪的动作还是引起我们哄堂大笑。队长伯伯更加愤怒了,他抢过我们手中的竹枝条,在我们的横队前走来走去,许久,他才大声喝问道,你们看过《上甘岭》吗?我们说,看过。你们知道王成吗?我们说,知道。接着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一个月前公社电影队来放电影,放的就是《英雄儿女》,哥哥叫王成,妹妹叫王芳……,队长伯伯厉声喝道,住嘴!他指着癫子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我们齐声答道,张癫子!他又问,你们知道他是怎么癫了的吗?我们说,不知道。队长伯伯说,好,你们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们,张癫子就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他和王成一样,手拿爆破筒和美国佬拼命,是被敌人的炮火震晕,醒来后就癫了,他是英雄,是我们活着的王成……。他越说越急动,好像是在咆哮,又好像在自言自语,眼眶里已闪着泪光。听到队长伯伯这样一说,我们都震惊了,不由扭过头去看张癫子,张癫子却在那里笔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巨塔,像一棵青松。我们一个个都觉得羞愧难当,我们寨子里历来崇拜英雄,我们的民族历来就景仰英雄,我们小孩子喜欢的也是英雄,然而英雄人物就在我们的眼前,却被我们随意抽打嬉戏。这时,队长伯伯宣布了对我们的惩罚,每人挨他三下竹枝条。他让我们转过身,背对着他,张癫子看我们转过身,他也跟着转过身去。我们却笑不出来了。这回队长伯伯动真格的了,他朝每人的屁股抽三下,都用足了狠劲抽。当我们的屁股挨了三下,顿时钻心痛,比在大队部里的卫生室打针要痛十倍,打针只痛一处,而竹枝条打在屁股上,满屁股都在痛,每个人都疼得流下了眼泪,但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这时,寨子里的大人们都来看热闹,包括我们的父母亲,他们一齐喊,打得好!我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队长伯伯的那三下抽打,留在我们屁股上的条条红色伤痕过了五六天才好,却我们心灵深处留下了一辈子的印痕。
从此以后,寨子里的人对张癫子非常尊敬,尽管那时寨子时的人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但只要张癫子上了门,寨子里的人家都不会让他空手离去。我们挨了队长伯伯的揍,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张癫子,不再去戏弄他,有时还给他吃些我们偷来的梨子、橙子、红薯等。
张癫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十多天不到我们寨子来,据说还是被那几个解放军接走了,但十多天后他依然出现在寨子里。大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时总是有点疑惑。邵阳到我们寨子有四百多里路程,这么远的路,张癫子是如何走过来的?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解放军看住他,他又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疑问永远没有人来回答。
张癫子只认我们寨子,别的寨子他从来不去,也不知是为什么。他白天来寨子乞讨,晚上从来不在寨子里留过宿。听大人们说,他住在公社的饭店里,也不是住楼上的旅社,而是睡在饭店大堂的木椅子上。当时,我们公社饭店和旅店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一楼是饭店,二楼是旅店。据说,解放军为张癫子在旅社开了一间房子,但张癫子从来不住房子,只睡饭店大堂的长靠背椅子,即便如此,解放军也按旅社房间的价钱算给饭店,如果张癫子在饭店吃饭,吃了多少计上账,由他们来结账,如果他毁坏了饭店的东西,他们会照价赔偿,但张癫子从未毁坏过饭店一件东西,几乎不在饭店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