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问「地久天长」
拍文艺电影呐,最重要的就是控制时长。四个小时太长,两个小时不够,三个小时才最有史诗风范,左拥票房右抱口碑,散场还能收获纸巾一箩筐。
选拍摄题材呐,最重要的是现实主义底色。即使它撒上了许多戏剧狗血,也是在讲诉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不像有的文艺青年朋友,就知道丧气到底,光明的尾巴都不晓得留。
今天,我们要聊的就是最新出炉的国产硬核力作——《地久天长》。
说到它的优点,演员的表演自不用多夸,柏林的帝后桂冠的确实至名归。偶像的表现也不必多讲,粉丝的彩虹屁自会鼓励他茁壮成长。
凭借历史经验与考据功夫,导演精准还原了时代的风貌。门缝流出的靡靡之音,新青年的时髦喇叭裤,筒子楼的家居摆设,每个细节都是年代戏该有的讲究。
如此用心的场景还原,配上男女主角朴实的表演,很容易使你遁入一种现实主义情境。你会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实,赤裸裸的时代悲剧啊,就这么向你砸来。
然而,三小时后,电影落幕,灯光亮起。无论你是刚刚擦干眼泪,还是压根儿没哭出来,一旦回头想想这个故事,难免会心生疑惑:
"欸?如此一来就地久天长了?"
01
时代的苦难?
新的政策背景下,“计划生育”这个曾经的敏感问题,已经不是导演勇气可嘉的佐证。同样,是否借它反思体制历史,也不必深究导演的创作动机,毕竟只是一种艺术选择。
义士还是顺民根本不重要,关于姿态的诛心之论只是口水战,拍得好才是创作王道。
的确,本片拍了时代,还原质感还不错,前文已经夸过;本片也拍了苦难,核心是刘耀军家的两次丧子悲剧。
不过,根据这些,你夸它是“新时代的《活着》”,那就是天大的误会了。
电影《活着》通过福贵家遭遇的苦难,反映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具体来说,福贵的丧子悲剧,每次都直接指向时代因素,无论大跃进还是文革,说到底是“时代杀人”。
而在《地久天长》中,“计划生育”这个核心的时代因素,扮演的角色则不尽相同。以引产事件为界线,电影中的“计划生育”各有侧重点。
引产事件之前,人们嘴里说的“计划生育”,只是作为时代背景的符号,和什么邓丽君歌曲啊,黑舞厅抓流氓啊,工厂下岗潮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引产事件之后,“计划生育”就成了隐匿的幽灵,它躲在计生办副主任李海燕的身后,缓缓拉开了刘耀军家苦难史的序幕。
从电影故事主线来看:
第一次,次子引产而死,的确是时代之殇;第二次,长子溺水而亡,人祸触发的意外;第三次,养子出走,看上去是管教失当;第四次,婚外情结出果实,只因美色难挡。
从耀军的角度来看:
首先,引产手术导致妻子没法再怀孕,断送了再生孩子的可能性;然后,雪上加霜,长子的意外溺死,导致我们成为失独家庭;最后,才有后两个孩子的事。
同样一段家庭苦难史,不同的视点却看出了信息差。耀军眼里极为关键的情节点“不孕”,几乎是整个家庭苦难的核心,到了电影故事主线却消失不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不孕”是“计划生育”造成的恶果,如果将它放在电影故事主线上,观众难免就会好奇心大爆发,通过它将个人苦难与时代因素相连结。
如此一来,幕后的幽灵就会暴露,与观众形成正面对峙,这种处理时代苦难的思路就是《活着》。
然而,《地久天长》的故事主线是“刘耀军家的苦难史”,重点表现他们怎么苦,而非追究时代因素。因此《活着》道路不可取,“不孕”也不能出现在主线,只能在支线剧情。
于是,舞会戏中,王丽云与李海燕在闺蜜闲谈,向她袒露了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实,一句便带过了这个情节点,隐秘得就好像是彩蛋。
更微妙的是,当丽云自叹命运悲惨时,李海燕的一句“都怪耀军”,成功地带了一波节奏,生怕观众思路出了偏差,用人道主义目光去重新观察历史。
这样一来,《地久天长》就有了两种打开方式。有的观众看得细,脑内蒙太奇娴熟,从耀军角度看剧情,透过“不孕”瞥见时代幽灵。不过,即使如此,眼前都还是刘家苦难。
大部分的观众,跟着电影故事主线走,引产、溺水、出走、喜当爹,顺着时间线依次发生,看上去就像是并列关系的独立事件,一个事件对应一个孩子。
顺着这种思路,难怪有人认为,耀军家受过时代的伤不假,但也有人为意外的因素啊,再说,孩子不听话总不能怪别人吧?刘耀军管不好自己的裤裆又该怎么说呢?
只呈现苦难本难,不厘清苦难背后的原因,这种暧昧的艺术选择,无法真正让观众与主角共情,甭管他们跟着故事主线还是自己脑补,看的都是“倒霉蛋刘耀军受难史”。
所谓时代苦难,其实时代只是布景,真正的幽灵都在藏匿中;苦难成果倒是颇丰,丧子、入狱、失手杀人、精神疯狂、喜当爹等等。
《地久天长》,与其说是另一部《活着》,还不如说是新时代的伤痕电影,同样是泪眼婆娑感情丰富,同样沉湎于一个远去时代的伤痕。
如果你冲着题材去看,请做好观影定位,你不用管那么多,只顾泪目食苦果就行;如果你觉得这些果不好吃,作为年轻人得好好反省,一定是你对于时代的脑补能力还不够。
02
平民的史诗?
中国银幕上,史诗太多,平民太少,平民史诗倒是一直很热门。电影《地久天长》被喻为媲美《活着》的平民史诗,它真的做到了吗?
说到史诗风格,它好像是这样理解的:
1.给工人阶级安上文艺腔的台词,并用低于正常人的语速慢慢朗诵出来,为本片的时长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2.滥用时间线交叉剪辑大法,一会儿去80年代的北京,一会儿去21世纪的福建,甭管观众情绪是否断裂,情节上是不是话说半截就转台,反正时空穿越玩得尽兴。
3.恍如来到CCTV8,耳畔动情音乐响起,就像是催促你撕开纸巾的号角。本片的音乐,如鬼魅般适时浮现,你猜中它会来,却想不到它怎么突然就没了。
说到平民主角,你们以为刘耀军是平民,其实他是散发神性的圣人。
第一个死去的孩子,可以算时代牺牲品,反抗不了只能隐忍,完全可以理解。
第二个死去的孩子,意外发生的悲剧。即使知道人为的真相之后,他还是选择隐忍,背井离乡。毕竟,通家之好,孩子还小,这么做倒也符合中国的人情世故。
等到了福建,耀军的隐忍力已臻化境。碰见不肖养子闹离家,他稍稍发作又遁入隐忍;碰见女徒弟再续前缘,他半推半就隐忍从之,搞大其肚子之后,还是惯性隐忍。
面对身上遭受的苦难,耀军将隐忍之术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成了一种神圣的苦行。这种拍法,就好像要把他变成传统美德的代言人,歌颂的意味,似乎比怜悯更有说服力。
道德上,电影予以耀军崇高化,将他塑造成了高贵的受难者,用戏剧设置合理化他的行为动机,就算是出轨事件对他也毫发无伤。
沈茉莉千里约见老师傅,只为少女暗恋多年的情结,宾馆房里百般勾引耀军,怀孕之后更是提出“舍身献子”方案,痴情小三如此无私,怎么看都是“爱的奉献”。
导演坚持作者本色,女仔穿红裙又秒变性欲望符号。通过镜头语言与演员表演,沈茉莉的身上兼具了“处女”与“荡妇”两重象征,成了导演心中完美的功能性角色。
处女之爱为耀军出轨上了第一重道德保险,用多年“深情”猛戳观众情感G点;荡妇之行替耀军出轨上了第二重道德保险,用主动“引诱”提供观众谅解机会。
他人的献祭,自己的苦难,老实人耀军始终处于被动的状态,就像唐三藏遇见女妖精,她一看过来就念几遍心经佛法,用神性去抵抗妖法。
对于徒弟示爱,他稳如泰山隐忍前行,缓缓道出婚姻不幸,用人性告白保持神性完整,前戏中的这种戏剧铺垫,上了第三重道德保险,使观众在人性上理解耀军的出轨。
即使自己失身也要保持道德贞洁,即使对方怀孕也要保持婚姻完整,明明是担任光荣的“圆梦导师”,耀军却誓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足见他境界的崇高。
情节上,电影给予耀军奖赏,譬如养子在结尾的浪子回头。半生漂泊无依的耀军,历经苦难之后,选择原谅造成他丧子的沈英明一家,如此光辉善举,理应苍天怜悯。
含泪活着,受难成圣,一生隐忍直到刀枪不入;咀嚼苦难,涩味回甘,岁月静好哪怕风雨兼程。通过刘耀军其人其行,电影传递的价值观,难道不就是苦难崇拜症吗?
03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地久天长》是一部故事片而不是纪录片,这个故事是主创写剧本编出来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这样”,这种便宜话并不能作为情节合理性的托词。
时代苦难是伪主题,家庭矛盾才是真重点;平民史诗是假把式,阶级和解才是真核心。尽管,主创在视听风格上已经努力克制,无奈这情节的抓马啊,压也压不住。
通过李海燕这个角色,电影回避了时代因素的讨论,使她成为第一次丧子的加害者;通过浩浩这个角色,电影用“失手杀人”的设定,使他成为第二次丧子的责任人。
两次丧子归咎同一家庭,苦难问题转为家庭矛盾,沿着这种戏剧路径,电影到底是走向了以小见大的民族悲歌?还是沦为电视剧式的狗血家庭戏呢?
溺水事件刚发生时,电影在情节上比较平衡,既展现了受害者家庭的痛苦,又有加害者家庭的困境。春节戏里,沈英明家的喧闹与刘耀军家的冷清,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可是,渐渐地,叙事开始跑偏。两家的故事线成了平行宇宙,不再有交互的张力,只剩下了各自状态的展现,电影开始沉迷于撒狗血,将一种情绪不断重复放大。
受害者永远在逃离,寻找替代的安慰,苦情成了无底洞,刘耀军就没怎么笑过;加害者永远在愧疚,李海燕有时发疯,不过全家还是继续生活,甚至下海经商成了中产。
这样的处理手法,难免会让观众觉得,他们在各自的痛苦与愧疚中获得了某种满足。当然,主创还是嫌这样不够电视剧,又在结尾安排了喜剧大团圆。
李海燕一死,浩浩一坦白,两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如此轻易的原谅,到底是时间抚平了伤痛,还是戏剧需要的强行和解呢?
如果真是前者,耀军家的情感转变该有个交代,可是电影在忙着干啥呢?浩浩坦白罪行的那场戏,为了强行抖个包袱,突然插入沈英明持刀请罪诉真相的闪回片段。
这种戏剧化的手段到底意义何在呢?这种廉价的悬念感,是想让沉浸在悲伤氛围中的观众突然一激灵,大呼你真的好棒棒吗?
你的这种蒙太奇,就好像用耀军的口吻在说:“哎呀,浩浩啊,你还是图样图森破,你耀军叔早知道真相了,溺水意外你又不是故意的,当时还小嘛。”
真正的原谅,其实早在当年就完成。如今,低阶层受害者刘耀军家,只不过在陪高阶层的沈英明家演戏,陪吃陪笑陪解谜,老友重聚一团和气。
电影因为不想追究时代,只能对平庸之恶下手,本质是受害者的两家人互相谅解。加害者丢掉道德包袱,受害者履行道德义务,大家怀着自我感动,假装弥合了伤痕。
导演说,《地久天长》不是一部电影,而是生活。我觉得他说得没错,这部作品确实更像是三集电视剧,生活感强到不行,完全看不出人为操作的戏剧痕迹。
04
有儿子就能地久天长?
从80年代到21世纪,从北京到福建,缺少情感的推进,只有精致的虚假。漫长的观影时光中,观众难免会发出疑问,唉,你说,到底什么才是地久天长呢?
友谊地久天长吗?歌倒是不厌其烦地放很多遍,友谊很快就断掉,只剩一抱解千愁;
爱情地久天长?新建两口子怎么爱上不清楚,耀军夫妇后来都没爱情了;
亲情地久天长吗?耀军的舐犊之情正面描写不多,照片看了不少,但更多是表现痛苦;
幸好,这几天,导演的朋友圈为大家带来了解读的灵感。
什么?文艺电影甘当约炮前戏?单身男女从此不再寂寞?你们艺术电影界怎么搞的,这还没到跨年呢,咋又演这一出?
面对吃瓜群众的热搜质疑,导演回应道:“看来我不适合搞营销。就是想说喜欢的一定要多转发推荐!”,其实,小帅导演你不懂年轻人是真,“不懂营销”那是过于谦虚了。
曾记否,《我11》上映时,波波还未凉透,您与他狂喷三百回合,做成病毒营销视频;曾记否,《闯入者》上映时,血泪控诉求排片的声明,好像也是您老写的啊。
跟着导演的思路,换上油腻中年男的眼光,当你回头看《地久天长》,便能理解电影的真谛。原来,回首苦难岁月,展望幸福未来,要想地久天长,还是得有儿子。
第一,能生孩子的最好生儿子。
就像《地久天长》中,无论是刘耀军家还是沈英明家,生出来的清一色是儿子。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不,这是主创美好的寓意。
第二,没有孩子也最好领养个儿子。
就像是《地久天长》中,为了弥补心中的情感空白,耀军领养了一个男孩,还把儿子的名字给他,哪怕是替代品,有儿子总比没有好。
不过,要是养子生性叛逆,渐渐成了不领情的白眼狼怎么办?你可以像刘耀军那样用父权压制他,怒斥加动手,让他在你面前当场下跪,驯化他的个人尊严。
如果这招不管用,你只能放他出走。不过,你得记住一件事,把他原来的名字还给他,不能再姓刘了,让他有本事就自己掌控人生,要死要活都成,反正和刘家没关系了。
出走的养子,可能会自生自灭消失于人间,也可能迷途知返回来孝敬你。作为养父的你,要对未来有信心,说不定他就像电影结尾那样,最后还是来继承你的事业了。
第三,就算婚内生不出,婚外也有可能遇到儿子的问题。
沈茉莉怀孕以后,说要还给刘耀军一个儿子,补偿他们沈家对刘家的伤害。买一送一托身献子,耀军的喜当爹之旅,将家庭问题直指核心的儿子问题。
结尾的视频通话中,刘家夫妇在这头,沈茉莉在那头。当沈茉莉儿子一亮相是混血儿,不是中国人的面孔,耀军和妻子立刻松了口气。
这种喜剧包袱,虽然看上去猥琐到家了,但观众每看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导演深谙我们的传统民族心理,儿子确实是一家之本。
第四,“带把儿”才是人生新希望。
“带把儿的!”受尽苦难的刘耀军,全片大部分是愁眉苦脸,然而,当他得知沈家儿媳生了大胖小子,他也不禁欢呼微笑。这说明什么?儿子是正能量源泉。
时间还长着,苦难使人痛,精神出口哪里找,家庭之中靠儿子。地久天长是什么?地久天长就是时间永续香火长存,唯有这样的结局,苦难人生才有新希望。
人都死了,大过年的,时代苦难总是会过去;
孩子还小,都不容易,该原谅的还是得原谅;
受难成圣,留个儿子,香火延续展望新未来;
如此一来就地久天长了?对啊,我们不一直都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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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假如你一时半会写不顺手,但观影量强人一头,或英语日语韩语等外语读写能力强人好几头,来吧,我们聚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