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华锅张：呼园萝卜

呼园萝卜

文｜华锅张

1990年初冬的一天，离休回山东兖州老家落叶归根的父亲忽然打来电话，说想吃明光的萝卜了，让我想办法弄点送过去。

明光的萝卜，当然指的是呼园萝卜。因为我已经离开明光多年，当时正在华东师大作家班混硕士文凭，呼园萝卜只在我的记忆中，只好从上海连夜乘火车去找我大舅的儿子、当时在还是嘉山县的某局当局长的表哥。

记忆中的呼园萝卜，跟老明光的澡堂子是分不开的。

1970年，我9岁。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父亲的单位有定时定量供应上海生鲜物资的任务。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隔三差五就要带人到附近乡镇食品站验收生猪、鸡鸭鹅等，然后运到明光，再用火车皮运往上海。还要安排两个人“押车”，就是坐在列车车尾一节小车厢里，烤火喝酒吹牛。我第一次去上海，坐的就是这种免票火车。

为方便父亲工作，单位还专门给他配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时的永久自行车，应该跟现在的奔马宝马差不多，只要下乡的路不太远，什么管店马岗桥头石坝，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去：戴着草帽还有墨镜，晚风轻拂，解开纽扣的衬衫和心情一起飘逸，有点像《小兵张嘎》中的罗金宝。在乡下，很多年轻人都抢着给他敬烟，就是想蹭自行车骑骑。但那是“公车”，父亲非常有原则，像爱护眼珠子一般爱它，谁也别想碰，特别牛叉。

父亲的这项工作既脏且累，所以每次车皮挂上火车，他都要到澡堂去泡个澡放松放松。而泡澡时，十有八九，他会“以权谋私”地带上七八岁的我或者哥哥去蹭澡。

那时的澡堂子不像现在，啥都有，你懂的。好像就两个大水池，连淋浴都没有。再就是几排搭着毛巾的木躺椅。那两个水池一个略小，一个略大；小的温度较高，大的温度较低。只有皮糙肉厚的大人才敢直接下小池，我们只敢下大池。即使这样，下池前还是怕烫，被父亲鬼哭狼嗥地按入池中。直到发了汗之后，氤氲中搓澡师傅用热毛巾一擦，浑身清爽。

搓完澡，躺在浴椅上休息的时候，老板就会在递上热毛巾的同时，顺便端着一只白瓷盘走过来，盘中一般都是放着一只一切四丫的青皮萝卜。老板把萝卜放在客人面前，并不说萝卜的事，而是天南地北地扯几句蛋。客人也不客气，随手扯条毛巾胡乱盖在肚皮上，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盖，就那么白花花的四仰八叉，一边跟熟人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一边拿过萝卜来吃，嘎吱嘎吱的崩脆。

那萝卜很特别：个头似乎都不太大，也就半尺多长、小孩胳膊粗细。但它的水分却特别大，说是萝卜，辣味很淡；说是水果，明明又是满口的萝卜味。特别是刚刚泡澡出了汗，口渴得紧，牙齿忍不住就想咬它。一旦入口，清新的气息便刺激着味蕾，甚至头脑都感到一振。然后清凉的萝卜汁水流进嗓子，久旱逢甘霖一般，特别解渴，让人觉得它就是伪装成萝卜的水果，滋润了一株被毒辣的日头晒蔫了的小苗。

——这就是呼园萝卜。后来我才知道，它因产自明光城郊张湾村呼园生产队而得名。

映像中那时浴澡堂里洗完澡送上一盘萝卜好像是标配，不另外收费。当时水果还是好东东，很多人都吃不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呼园萝卜以它贫贱的身躯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担当了水果的责任。

后来我离开明光，走南闯北在多个地方生活和工作过，什么四川的仪陇的胭脂萝卜、江西的信丰萝卜、湖北的黄陂脉地贡品萝卜、重庆的彭水雷公盖萝卜等等，很多名头很大的萝卜都吃过，进澡堂就更不必说了，在澡堂里啥都见过，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洗完澡送吃萝卜的情形，更没吃出小时候在明光澡堂子里吃的呼园萝卜味儿。

这才明白，原来澡堂吃萝卜，也是明光的地方文化特色和一道只有明光才有的独特的风景。尽管它可能不太高雅，却特别接地气。

前几年因颈椎病，跟中医学院的刘忠平教授成了朋友。他说泡完澡吃块萝卜好处多多。不仅是解渴，中医讲究表里和通达，你的“表”发了汗，“里”也需要通气，由表及里连气血都通了，当然也就健康了；健康了，你也就舒服了。还说萝卜可消食、利尿、润肺祛痰、解毒生津，“上下通气不咳嗽”等等。到底有多少好处，我已经记不得了。

来到表哥家，我问呼园萝卜到底有什么特色，为什么好吃。表哥说可能因为这里的土壤属于湖地，就是池河滩头地，是那种罕见的“回潮土”，就是无论毒辣的太阳把地晒得多干，到了半夜就会回潮，特别适合萝卜的生长，且土壤中略含硒和盐，加上当地有种萝卜传统，慢慢优选出了独特的品种：“具体情况我也不十分清楚。”

第二天，我跟着表哥到了张湾村，恰遇农民在收萝卜。我见一筐筐萝卜经过分拣整理后，重新埋回土里窖藏，说是要等下霜时再刨出来销售，有些奇怪：“为什么都刨出来了，还要再埋回去？”村长说，表面上看，窖藏萝卜是为了防冻，其实低温下，萝卜里的淀粉类物质可以转化成糖类，经过这种转化，萝卜的细胞液就不会轻易被破坏，口感更好。由于霜后的萝卜含糖量提高，因此，“霜打萝卜”味道更加甘甜，而呼园这里的青萝卜在明光的食用方法主要为生食，爽脆甜的特点表现得尤为明显：“我们已经把呼园萝卜卖到了南京、合肥、苏锡常、蚌埠滁州等地。”

我咬了几口萝卜，似乎也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当晚在表哥家喝了点小酒，但我的脑海里总晃动着澡堂子里呼园萝卜的影子。忽然，我心想呼园萝卜是不是就像西湖龙井茶必须配虎跑泉水一样，它的真正滋味只有在澡堂子里才能吃出来？于是主动提出去外面泡个澡。但表哥说，现在的澡堂早就没有萝卜了，水果和茶水什么的倒是应有尽有。

没想到一旁已经七十多岁的大舅忽然说：“要吃真正的呼园萝卜，得去老澡堂子。”

原来，大舅经常去附近一个很不起眼的老澡堂子泡澡，里面仍然有萝卜吃。我和表哥连忙走了过去。

那是二马路附近的一个门面特别不起眼，如果不看招牌都不知道是浴室的老澡堂子。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在一片居民区里，最高的建筑好像就是个有些破旧的两层楼。里面的设施依然很简单，除了两个水池，也就多了几个淋浴喷头。刚开始也觉得这里的条件是不是有点过于简陋了，但脱光了衣服，相互一打量，其实根本分不清你是锦衣大咖还是贩夫走卒，皆乃臭皮囊一副而已。

果如大舅所说，我们冲了个澡躺到大厅那种长浴椅上，学着别人的样子伸开胳膊喇开腿，大着嗓门叫服务生。服务生连忙递上热毛巾的同时顺便问道：“要不要萝卜、黄瓜，或者水果？”

果然有萝卜！只是现在另外收费了。但呼园萝卜居然堕落到跟黄瓜、水果啥的混到了一起，让人感到有些悲哀。

不知是不是出了汗，或者是在这样氛围的帮助下我找回了年少时的记忆，感觉这里的萝卜明显要比在张湾田间的口感要好：肆无忌惮的气氛，晃动着白花花胖瘦不一的身影，伴着插科打混熟悉而亲切的乡音，一口下去，满口独特的萝卜汁水就让我回到当年……

一边吃萝卜我一边有些不太厚道地想：县里的局长可能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了，表哥们去的澡堂子，早就成了什么“中心”、“会所”之类“高大上”的场所，怎么会还有萝卜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东？只是很多人可能忘了，再高大上的人，也需要吃喝拉撒，这样的人生才真实。

比如父亲的山东老家是不缺萝卜的。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回山东，扛回明光一个重达十几斤，名气很大的潍坊大青萝卜。但那萝卜看着漂亮，味道却像菜根一般没有一点萝卜味，口感很差。难怪老了隐藏在父亲心底的，还是他“第二故乡”明光的呼园萝卜。

如今，跟日本鬼子拼过剌刀的父亲已经仙逝多年，听说明光的呼园萝卜种植面积已达500多亩，形成了产业。要是回到当年，说不定父亲会将呼园萝卜也运到上海去呢！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