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纶:经方临证认识表证是非常关键的,不认识表证,疗效保不住
这几年通过临床,我虽然感到表证很重要,但是有些认识还没到位。我只是时时感到表证是治疗的关键,对表证的认识往往会对疗效起关键作用。
我通过两个例子谈一点体会:
第一个,是关于没有表证的救误。 患者女,35岁,职业是老师,她感觉肚子胀,睡觉时,摸到肚子上有像“井”字形的硬结,以肚脐为中心,特别胀,特别难受。有时候她用手往下赶,此时她就感觉肚子里有“扑通、扑通”的响声,这困扰了她很多年。她来看病时,右下腹疼,肚子胀且有气往上冲,胸有点闷,晚上尤其严重。之前的医生用桂枝茯苓丸,效果不好。几天后,我用茯苓饮,患者就恢复了。
我认为肚脐下悸,没有气往上冲,就是没表,所以用桂枝就不合适。
这例患者开始的时候有气往上冲、胸闷,用桂枝茯苓丸是有效的。吃后气往上冲没有了,表没有了,再吃就不见效了。只有肚脐下悸时该病属于太阴病,所以给她开茯苓饮。这个判断就是这样,有表没表,判断是不一样的。有表的是太阳太阴合病,用苓桂术甘汤或者桂枝茯苓丸都可以;没表的是太阴病,属于水饮所作,用茯苓饮治疗。
有没有“气往上冲”这个症状是《伤寒论》判断表的一个主要特点。
第二个,就是有表救误。
患者女,67岁。
2011年7月23日初诊:患干燥综合征16年,2011年4月15日起常规服用强的松治疗。6月2日出现发热,门诊中西药治疗效果不佳,6月27日住院治疗。
西医诊断:干燥综合征、肺纤维化合并感染、
1型呼吸衰竭、系统性硬皮病、高血压、心包积液、青光眼等。
治疗用百定粉针、硫酸依替米星抗感染,维生素C、维生素B6营养支持,另外用痰热清注射液、甲泼尼龙片、雷公藤多苷片、甲氨蝶呤片、立普妥、盖三淳等治疗。
中医辨证:肺痹,阴虚燥热犯肺。以清燥救肺汤、青蒿鳖甲汤加减治疗。
一个月后,咳嗽吐痰好转,其他症状无明显变化,仍汗出发烧,体温每天波动于37.5℃~38.5℃。院内外多次会诊,结论是“干燥综合征后期”,治疗中增加激素量、布洛芬,但是烧不退,患者惶恐不可终日。
刻下症:眼干,口干,但欲漱水不欲咽,汗出身热(37.5℃~并病,太阳初得病时,发其汗,汗先出不彻,因转属阳明。”
强调“若发汗不彻不足言,阳气怫郁不得越,当汗不汗,其人烦躁,不知痛处,乍在腹中,乍在四肢,按之不可得,其人短气但坐,以汗出不彻故也,更发汗则愈。”指出二阳并病。该患者与《伤寒论》第48条的记载非常像。
她的特点是汗出多、恶寒、周身皮肤刺痛、按之不痛、头痛明显,这是太阳病证不解;又具口干、烦躁明显,这是阳明里热证,所以她是二阳并病。
《伤寒论》第118条云:“火逆下之,因烧针烦躁者,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主之。”指导如何治疗。指本来是太阳病,病在表,应以发汗解表治疗,错误的治疗是反以火逆、烧针、攻下造成大量津液损伤,用火攻,不但表没解,还引邪入里了,这就成阳明里热证了,最后形成太阳阳明合病,使人烦躁。这个患者由于误治造成本方证,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临床上是非常多见的。
这个患者的特点是大量服激素,服了激素就容易出汗,吃布洛芬更容易出汗,这是大伤津液、大发汗,所以表不解。大发汗使表不解而里热盛,因而症状反应为口干、眼干、心烦、发热、汗出恶寒、大便干、腿肚子抽筋,所以六经辨证是太阳阳明太阴合病,方证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加白术芍药汤方证,经方辨证就是这样辨证的。
对于汗出多热不解,中医认为是营卫不和,时方派和经方派的认识是一致的。
胡希恕先生引用《素问·评热病论篇第三十三》的一段话来加以说明:“有病温者,汗出辄复热而脉燥疾,不为汗衰,狂言不能食,病名为何?岐伯曰:病名阴阳交,交者死也……人所以汗出者,皆生于谷,谷生于精。今邪气交争于骨肉,而得汗出者,是邪却而精胜也。精胜则当能食而不复热。复热者,邪气也。汗者,精气也。今汗出而辄复热者,是邪胜也;不能食者,精无俾也。”
他认为这是“阴阳不和”,桂枝汤证退烧止汗的机理,所以他对“阴阳交”的认识跟时方派不一样。他说“邪气”指的是阴,“精气”指的是阳,邪气与精气(正气)交争于体表的骨肉间,原是人体欲借发汗而解除病邪,故一般来说能汗出,大都是病邪却而精气胜,出出汗就好了。因精气来自于谷气,化生于胃,若精气真胜,则其人当能食。邪气使人发热,若邪气真却,则必不复热,若复热,为邪气还在,汗出,为精气外越,汗出身热,是邪气胜,精气虚,汗出为精气外溢,此时邪乘虚入于肌表。
正气为阳,邪气为阴,正气与邪气交争于肌表,故称“阴阳交”。此时精气流于外,邪气入于里,则精气断绝而邪气独留,故不免于死。这个患者汗出发热,虽不属阴阳交证,但大汗出热不退的机理是相同的,他是借用了“阴阳交”这个道理解释为什么用桂枝汤好。 这个病例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发汗解表要恰到好处,方药要对症,不能发汗太过。
《伤寒论》有许多记载,反复强调不可发汗太过,如第12条桂枝汤煎服法中写道:“煎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遍身漐漐微似有汗出者,益佳。”“漐漐微似有汗”指出的汗很少。第35条麻黄汤煎服法中写道:“煎取二升半,去滓,温服八合,覆取微似汗。”“微似汗”指好像出汗了。
其余还有第38条大青龙汤煎服法中写道:“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取微似汗。”第48条写道:“二阳并病……如此可小发汗。”《金匮要略·痓湿暍病脉证第二》第18条写道:“若治风湿者发其汗,但微微似出汗者,风湿俱去也。”这些都强调解表是“微似汗”。
根据这个病例,我们总结了表证治疗的一些特点:
第一,这个病例的关键是辨表证。患者有眼干、口干、汗出身热、恶寒、皮肤刺疼按之不疼、头疼、耳鸣、心烦,为什么能辨成太阳阳明并病呢?实际上之前的医生诊断她患肺痹,阴虚燥热犯肺,并且用了清燥救肺汤,清了里热不见效的原因是没有考虑到解表,这就是临床经验总结。再仔细审证,联系经文分析证候也是强调解表。
另外,这个病例是出汗多、恶寒、周身皮肤刺痛按之不痛、头疼明显,为太阳病证初罢;又根据口干、烦躁明显,可知是二阳合病。而且这个病例不仅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证,还合并腨拘挛、大便干,属于桂枝甘草龙骨牡蛎加芍药加白术汤方证。《伤寒论》许多条文记载了不正确的发汗致人烦躁,像第29、147、157条等由于误治造成本方证在临床上屡见不鲜。
第二,谈谈本病例的表证之治。头疼、发热、汗出、恶寒、皮肤刺疼,是为表阳证(中风证),治疗必须以桂枝汤类药方来发汗,且治疗不注意解表是错误的。
西医用大量的布洛芬、激素过度发汗,大汗出表不解,而且入于里,伤津伤血,病情加重。且有表时只养阴清热或是攻下都是不对的,《伤寒论》有大量条文写道,不解表只注意治阳明,清热清不了,因为太阳证不罢者不可下。 北京中医药大学很早之前出过一个产品叫清开灵,临床应用非常好。但是后来遇到了问题,就是输液反应比较多。
西医认为可能是药的成分不清楚、药的来源不好、材料没消毒好。可是我发现过去用量少时很少有问题,而用量多后就发现问题了。我认为输液反应主要是因为按照西医的理论用药,不管什么病人,只要发烧就用药。
我在急诊室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发烧的患者,18岁,女性,第一天我给她开药,挺好的,晚上进修大夫用清开灵给她输液,当时输了没事,第二天还要输,刚输上去就休克了。抢救了一上午,一点生命体征也没了,当时就说输液反应是消毒不好。我们现在想到,清开灵是治疗里热。
因为它没有解表药。黄连、栀子等都是凉药,没有解表药。所以病人发烧,如果是病在表,用清开灵肯定引邪入里;如果是没有表证,清开灵效果就非常好。有的大夫没有碰到输液反应,那是因为他可能掌握了有表证就先退烧,退烧以后再用清开灵,所以效果挺好。
我就可惜北京中医药大学开发一个产品费了好大劲,可是中间出现了问题没有仔细找一找,如果在中医理论上找,认识到这个问题,我相信清开灵可能是个好药。
鉴于多年的经验积累,肯定疗效还是比较好的。不光是治疗热性病,治疗一些脑病,都有一定效果,但是一定要重视中医的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认识《伤寒论》中的有关表证是不容易的。
实际上《伤寒论》关于表证讲得非常详细,经验非常丰富,内涵比较深刻,认识《伤寒论》的表证不容易,认识临床的表证更不容易。我们讲的这两个病例也是这样,没有表证用解表药效果不好,有表证不解表光治里效果也不好。
所以在临床上去认识它,起码你的脑子里有这么一根弦,有这么个认识才行。
但是认识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伤寒论》有关表证的治疗也挺多的,一直强调辨证,是单纯的表阳证或是表阴证?是太阳证或是少阴证?还是合并证?需要辨出六经再辨出方证,要仔细读才能读懂、才能理解、才能记住,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第三,用量和煎服法也很关键。发汗解表药用得恰到好处,方证对应不但是方与证对应,还有药量跟证对应。
所以桂枝去桂、桂枝去芍、桂枝加附子都是桂枝汤证,它的加减是因为病情不一样了。所以证不一样用的方药就不一样,量也就不一样,桂枝二越婢一汤跟麻黄汤用药就不一样,麻黄用量不一样。
大青龙汤中麻黄用量那么大是因为证不一样。所以用药不是死的,是根据病情把量跟证对应起来。
大青龙汤中用了石膏,麻黄还用3钱、10g行吗?不行,必须用18g,所以病情变化,具体用药的量也要变。我们懂了这些,再仔细看看《伤寒论》的有关论述。
《伤寒论》多处记载,反复强调不可发汗太过,我们刚才讲的第48条、第35条,都是记载“微微发汗”“漐漐汗出”“微似汗出”,强调解表的时候是“微似汗出”。
这个患者大量服用布洛芬,大汗出使表不解。这种表证是表里合病,是太阳阳明合病,治疗的时候不但要小发其汗,同时要清里热,所以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的适应证。
这种方证对应之理源自神农时代,所以经方的发展不是在《内经》以后,它是起源于神农时代用药、用方证的经验,成熟于汉代。
它不是根据《内经》发展而来的,是根据《神农本草经》用药的经验发展而来的,它是“来自实验,信而有征,皆合乎科学”,这是章太炎的一句话。
从这里我们看看中医跟西医的不同:西医的诊断比较容易掌握,西医诊断之后用药都很常规,全世界都一样,所以容易统一。中医书上会写苓桂术甘汤、桂枝茯苓丸、茯苓饮的适应证、用法,照着用就可以了,但是实际上并不那么简单。
中医治疗,尤其是经方治疗,不但要熟读经典,还要掌握其理论、方证,还必须有临床经验,不搞临床光看书也不行。用药、煎服法、掌握发汗都要下一定工夫,这不容易掌握。
但是一旦掌握,熟悉了六经的辨证,熟悉了方证,而且对煎服法、吃多大量、怎么吃、什么时候吃、分几次吃心中有数,就会达到很好的疗效。所以许多外界人看经方家就认为他们跟艺术家似的,不光是医家,还非常艺术,有什么证用什么方,用了就见效。
这就是达到了经方的方证对应所以就见效,但是掌握起来要下一定工夫,不是说凭空而来的,看一遍《伤寒论》就懂了是不可能的。
这个病例还有个大便干的治疗,我们学了《伤寒论》应该知道,大便干有属阳明的,有属太阴的。像第174条、第148条就是太阴的大便硬,所以用大量生白术就见效,这个病例跟第174条、第148条一样,大便硬是因为津液伤了,属于里虚寒的大便硬。 另外,这个患者由于长期的大汗出,使津血大伤,血不养筋,故腨拘挛。
在《伤寒论》中,第29条、第30条是关于芍药甘草汤证的治疗,我们用的就是芍药。韩国有人写文章,说芍药专门治疗肌肉拘挛,腹拘挛也可以用。
还有顺便说一下干燥综合征的长期治疗,患者烧退后,她的症状反应是眼干、口干、舌根烧灼疼、耳鸣、四逆、大便偏干一日一行等,所以就不是太阳阳明合病了,没有表证了,这样就不能用解表药了。
因为是厥阴太阴合病,我们辨方证用柴胡桂枝干姜汤合当归芍药散,后来不是表证就不用桂枝剂了。 这个病例讲完了,注意有表证的,治疗一定要解表。
所以经方愈病的道理非常奥妙,非常细致,总说中医是方证对应,没有理论,其实中医是有理论的,是方证对应的理论,也非常科学。 讨论这两个病例就是要强调认识表证非常重要。
我吸取了一些经验教训,就是学了几十年了,学到老了,对表证还没有认识完,没认识清楚。对于表证还要继续认识,并不是说感冒了才有表证,慢性病也有表证,好好读《伤寒论》就知道了。所以治表要发汗,慢性病也发汗。慢性病是内伤,怎么能发汗呢?这是后世方的认识论。
经方的认识论是,内伤杂病有表不解也要发汗,这是《伤寒论》上写的。 有表证时要发汗,治表,当然发汗并不是发大汗。当没有表证时用发汗治疗是不对的,徒伤津液,加重病情;当有表证时不注意解表,使病情缠绵不愈。因此,必须重视表证的证治。
《伤寒论》详细地记录、总结了前人有关表证证治的经验,如果能用心解读,多能心领神会、学以致用。就会表现的像个艺术家一样,达到很好的疗效。这说明你学习到了咱们祖先张仲景传给我们的一些经验,学懂了,会用了,那就表现得非常神。
胡希恕先生在本研究上做出了突出贡献,从认识表证上解读了许多《伤寒论》的条文。最近我在整理胡老的笔记的时,看到了他对于第208条的“身重”的解释,第208条的原文是:“阳明病,脉迟,虽汗出不恶寒者,其身必重,短气,腹满而喘,有潮热者,此外欲解,可攻里也。手足濈然汗出者,此大便已硬也,大承气汤主之;若汗多,微发热恶寒者,外未解也,其热不潮,未可与承气汤;若腹大满不通者,可与小承气汤微和胃气,勿令至大泄下。”
有人可能对大承气汤的适应证,对“四大症”记得很清楚,但是记住那些适应证会用大承气汤吗?往往不会,这是因为没有理解原文。
后世对这一条的认识是大承气汤证有身重,实际这是误解这个条文。
胡希恕对这一条文做了解释,跟别人不一样。他首先从文字上下工夫,这里有一句“虽汗出不恶寒者”,如果表解了,当然是汗出不恶寒,但是这里用“虽”是干嘛呢?这是个警示语,以为汗出不恶寒就是表解了,实际是告诉你,虽汗出不恶寒,但是这并不是说表解了,“虽”字在这起着关键作用。“其身必重”后应该是句号。
出现“阳明病,脉迟,虽汗出不恶寒,其身必重”,就是告诉你表还不解,身重不是用大承气汤的适应证,不能连着读下去。
所以这是个注解的文字,告诉你身重不能用大承气汤,往后“短气,腹满而喘,有潮热者,此外已解”,这时才能用大承气汤。后边注解“若汗出,微发热恶寒者,外未解也”,这是解释身重,身重是外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