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临江仙·送钱穆父
苏轼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偶然读到苏轼的《临江仙·送钱穆父》,心里一惊,但觉满目苍凉。
这首词并非他的名作,然而句句深入心中。
钱穆父,名勰,杭州人。苏轼之友。苏轼与钱穆父曾同在京城为官,后钱出知越州(今浙江绍兴),苏轼曾送别之。三年之后,苏轼在杭州做官,钱穆父从越州北上,途经杭州,苏轼与之相聚,别时而作此词。“一别都门三改火”,即谓此也。三年,在浩渺的宇宙中,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苏轼十分自然地用了“改火”这样于现代人看来很生僻的词语。《论语》中说:“旧谷既没,新谷既生,钻燧改火,期可已矣。”钻木取火的时代,似乎只在褪色的年轮里镶嵌。四时之火,所用的木材不同,一年需“改火”四次,故而“改火”可指代一年的时间。这样说不免让人联想到春夏秋冬的更迭,很具体的四季变化。而这样古老的事情,在今日看来,多有沧桑之感,让人感受到字里行间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天涯踏尽红尘”,自然是指钱穆父在仕途上辗转漂泊的经历。然而我爱的不是具体的历史,对那些地名、职位名亦无兴趣。我爱的,只是词句本身。天涯,迢迢如梦;长满芳草的天涯,满目烟水、苍茫飘渺的一隅。斜阳垂挂,抑或冷月初上,古典的意境里走来宦游人,浓浓的漂泊感,化不开,挥不去。踏尽红尘,那些冷暖和悲欢离合自不必多言,它们静静沉淀下来,并不漫溢,然而,空茫,偶然有隐隐的痛感,细若游丝。
我知道,灵魂一直在天涯,灵魂的游览和寻觅,亦永无归期。它也历经冷暖,踏尽红尘。
而饱经世态炎凉之后,他们相见的瞬间,依然有着温暖的微笑,如春风悠然。我忽然想起了悠然鼓瑟于孔子之前的曾皙,他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苏轼和钱穆父的微笑,应该就弥漫着这个句子的晴和温馨的气息,在草木的芬芳里舒展如旧。钱穆父,一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如苏轼一般,笑起来俊朗慈和,眉宇之间带些尚未洗去的岁月风尘,或是年来憔悴的痕迹。然而这一切都不妨碍他的魅力。这样的人生,如一滴清水,可以折射冷色暖色,包容大悲大喜,之后,依然平静透明。试问:普天之下,能有几个这样的微笑呢?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初看时即惊住。这一口古井,并非无波死水,它沉默着,依然清澄如玉,天光悄然于其中萌芽,云影是飘逸的枝叶,结成一轮皓月,清辉满怀。多少次悲欢离合,无数坎坷艰辛,这波光纤尘不染。无波,乃是大动荡之后的境界,不是屈服,亦不是消沉,只是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淡定,人生至此便成熟了。
秋筠傲霜,高风亮节。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的表兄文同,更是爱竹至于痴迷,成竹在胸。文同不屑于世俗名利,达官贵人求画,往往掷其缣素于地。苏轼骨子里也是这样清傲。而文同溘然离去后的某一天,苏轼在湖州晒书画,突然想到文同,不觉痛哭失声,便是因为打开了一幅文同的《墨竹图》。之后苏轼很自然地联想到曹操和桥玄的“车过腹痛”之语,可见他与文同的交谊之深;亦可见那幅墨竹在他生命里的重要性。他们都是那样喜爱竹。若用竹来比喻一个人,则可见作者是多么推崇此人。
与这样如竹的友人离别,没有泪水;虽然红尘无奈,也许这便是永别。淡淡的一句,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是的,应该如此:当我满心话语时,往往无法说出;我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懂,即使真有人懂,我依然会淡淡地抛出一句:淡月微云。
如果他真的是令我满怀感激的知己师友,也许心海上空,明月高悬,颤动的血脉里潮去潮来。然而我的海面是平静的。离别的时刻,我只愿静静注视他的双眸,微笑挥手。而泪水在另一个时空滂沱。无须人知。
于是,饯别时刻,苏轼淡然对那多愁善感的歌女说:不要皱眉。本来无事。钱穆父听了,会心一笑。
就让所有的悲欢都藏在心里。就让梦想随风漂泊,听凭造化。也许人心本不能负载太多,但既然来了总要承受。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句话,是七弦琴铿然的一声,将心上空的云翳拨开,音符潸然如泪,纷纷而下。千年之后谁会为这一声流泪,流尽心底所有的柔软?人生如逆旅,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旅人萍水相逢。我匆匆,你也匆匆。但是,一旦相遇,就永远,不一样了。是的,永远不一样了。
永远,你的影子是波心的明月。永远,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令遍野栀子花怒放。永远,一个沉重的承诺被深深藏起,珍藏到生命凋零,地老天荒。我也许没有泪水,但永远有记忆。就算没有了记忆,依然有感觉;心也许遁入空门,让圣洁的甘露洗净来自人间的疲惫,但永远,戒不掉流入血脉的诗歌。
虽然我是行人,但真心体验过哀乐离合,风从我的指尖流过,雨钻进我的青丝和白发,阳光蜂蜜般渗入我爱过的时光。时光,时光,就停留在我和你再次相遇的一刻。花香弥散。一串月中偶落的桂子擦肩而过。
旅途漫漫,人生如露。就做一滴折射万紫千红而依然透明的露珠,做一滴包容悲喜离合而依然莹润的露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山海诗韵 | 一个有温度的诗词微刊
既来之则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