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宇宙不知人,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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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有人说,为了弄清楚一个事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写一本关于它的书。或许,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梵与佛、中与印,抑或金克木这样的人,编选一本书也不失为一种尝试。

这是青年评论家木叶在编选《梵佛间:金克木说印度》一书时的心境。而越了解金克木先生的生平细节,越发会感受到学术之外的一位学人的人格魅力,“在晚景,他不断书写,创作,重新接续并发扬了自我的遗产,自我的小传统,并将之置于时代的明暗、壮阔与跌宕之中。”不断跨界,做一个通才学者,似乎是这代人自然而然的选择,每一个部分取出来看,都是完整的自己。

今天夜读,为大家分享木叶为《梵佛间》新版所写序言。

《明暗山——金克木谈古今》(黄德海编选)

《续断编——金克木述生平》(张定浩编选)

《梵佛间:金克木说印度》(木叶编选)

近期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乔达摩·悉达多出家前曾婚娶,成为佛陀后,儿子罗睺罗跟在佛陀身后说:“佛陀!请施给我您的'遗产’吧!”终于有一天,佛陀对弟子舍利弗说:“我不喜欢给他不真实的幸福和财宝,我所希望给他的是无量宝,所以,舍利弗!请你就收他出家,让他做僧团中最初的沙弥。”后来罗睺罗成为了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密行第一。触动我的是其中的说法:遗产——无量宝。一个宗教的创始者,一个觉悟的人,能给亲生之子什么“遗产”呢?答案是出家修佛(之法)。这一幕或这一说法与措辞很可能经历了演绎,不过,实在动人,充满了象征性,意味着一种相互辨认,一种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精神接续。而佛教本身又何尝不是在诸多“遗产”中展开自身。

大学二年级时,我有一段日子比较着迷于汉译梵文典籍以及印度现代文学,而今想起来应是出于对《奥义书》和《摩奴法典》比较单纯的好奇,而一路看下来,印象最鲜新的则是《罗摩衍那》,虽看得谈不上多么仔细,语句之柔韧与迷人,故事之浩瀚,一直记在心间,还有便是感慨于诗歌可以写如此之长。我深深感到梵文以及印度的神秘。几乎在同时,也细读了《吉檀迦利》,不知是更喜欢诗歌本身还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现于泰戈尔身旁的那些志趣缤纷的中国知识人。这又是什么样的遗产?一种凛然,一种魅惑。

明 陈洪绶《竹林七贤图卷》

陈寅恪不止一次提及竹林七贤与佛教的渊源,《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之“清谈误国”篇中具体指出:“竹林七贤”是先有“七贤”而后有“竹林”。西晋末年,僧徒比附内典、外书的“格义”风气盛行,东晋之初,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成为“竹林七贤”。当然,有人持不同看法,然而佛陀的“竹林精舍”确乎在前,且影响颇著。一次偶然的机会,听人讲起《爱莲说》之远意很可能源乎佛教。钱锺书便认为,“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此外或许与道教亦不无关系。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则,并非“独爱”,印度人早已喜之重之。至于,“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则非但将人与大自然相融会,更是将儒家的君子形象与莲花巧妙结合,寥寥数语,构成了一种对理想人格的塑造。这也令我深思,中国儒家(包括宋明理学)、道家等思想和域外思想的相互渗透,也就是说文化遗产和文化遗产之间的相互锻造和生发。

八年前,在一篇文章中读到,美国学者那体慧大胆提出:早于玄奘的译本《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并非出于鸠摩罗什之手;依据玄奘传记,他在四川获授《心经》约为公元618-622年,而印度现存梵本《心经》注则出现在八世纪左右,明显晚于玄奘译本;推论《心经》最早是从《大品般若》中抽取一些段落,再回译成梵文,而回译者就是玄奘本人——《心经》系中国人“伪造”?当时看了,震撼,疑惑,尔后又浏览几篇相关文章(那体慧的书较迟才得见),进一步打量关于佛教的一些定论以及未定之论。

以上这些,看上去与金克木先生没有直接的关联,却又关系非常。在他的文章中,我得知“印度”这个名字是玄奘确定下来的,也让我对身毒、天竺、信度、印度等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在他所著《梵语文学史》中,我重新感受了“最初的诗”《罗摩衍那》的丰饶,以及它与《摩诃婆罗多》的异同,而自后者中“独立”出来的《薄伽梵歌》成为了印度教的一部圣典,还有就是戏剧名篇《沙恭达罗》和大史诗的渊源;《读徐译〈五十奥义书〉》,可以说是最突出地体现了他行文的一大特点,即,纵横于中国与印度、东方与西方、原典与新思,有参详,有评批,有遥想;他还指出,泰戈尔不是用英语也不是孟加拉语,而是用梵语在斯德哥尔摩发表的获奖演说,这是我不曾想到的,尽管还不是很确定……正是透过金克木,以及陈寅恪、徐梵澄、季羡林等大家和一些专家,我们得以接近梵与非梵、佛教与非佛教、印度与非印度的更多质素,以及奥秘。

有人说,为了弄清楚一个事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写一本关于它的书。或许,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梵与佛、中与印,抑或金克木这样的人,编选一本书也不失为一种尝试。

本书分为四辑,辑一名为“中印之间”,文章均出自《中印人民友谊史话》一书。辑二是“现代天竺”,重在“现代”,从英印冲突讲起,并涉及思想、诗歌、绘画、古城胜迹等,甘地和泰戈尔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重头篇章,二者又辐射出颇多时代、社会以及思想的流转。辑三“艺文杂识”,偏于更为久远的历史与传统,这部分关于文艺的绍介与思考大多更为形象而可感。辑四名曰“梵佛究竟”,直指本书的主旨,或许也是最深邃的部分,兼顾了古代印度的宗教、宇宙观、哲学思想和梵语本体,以及佛教中的关键问题。如果说第一辑重在钩沉与铺陈史实的话,接下来的三辑则重在探勘,解析。

为尊重原著,书中的数字、标点、译名和一些习惯表达,一仍其旧。有几篇文章原含注释,简明起见,从略。凡作者已标明写作时间的,均保留,其余可知发表时间者,均注明,为以示区分,发表和出版时间均置于括号内。

2000年5月,生命已来在了尾声,金克木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写下《黑洞亮了》一文:“从前我曾经夜夜眺望灿烂的星空,作一些遐想,对那些发光的明星很想多知道其中的奥妙。抗战一起,我和天上的星星朋友也就分别了。哪知到了二十世纪后期,不发光的星引起天文学家的注意了。一九六七年给它们命名为黑洞。其实那不是洞,也是星……”在晚景,他不断书写,创作,重新接续并发扬了自我的遗产,自我的小传统,并将之置于时代的明暗、壮阔与跌宕之中。

他是一个诗人,学者,翻译家,教师,杂家,猜谜的人,也正因了不一样的身份和经历,他才会自我解嘲“愧对文坛陪座末”,会自称“无端佛国寄萍踪”,会有感于“人间何缘见法华”,亦会深谙“漫天星斗一灯孤”。他还曾写到“西行有尽即东还”,语境中的西与东是具体而切近的,终究,又无所谓东,西,南,北,无不是在世界中运行,在未知未明的宇宙中运行。我们渺小,但不妨碍勤力,所有的勤力与创造可能只获取了点滴,但那也是我们的一己之全;纵使全然地、淋漓地失败了,那也可堪视为一种盛开;又抑或有了看似饱满整全的收获,那依旧是点滴,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开端的物事。总有一种大于我们的东西存在,存在于未来,却也是一种遗产,不断赠予,不断收回,无以名状却又令人神往,在某一刹那仿佛《奥义书》中所言,“全中取全后,所余仍为全”。

此书编毕,回首金克木的一生,不禁想到他在年仅二十四岁时那心事浩茫的诗行:

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

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

稿件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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