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微信专稿 | 印象记：王手的手（东君）
温州，1985
温州，1991
温州，2016
作家王手近照
王手的手
文 | 东君
有两件事让王手见知于世：一是小说写得棒，一是肌肉发达。
一身沉默的肌肉，一双厚实的大手，加上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便是王手。认识王手的人几乎都会惊讶地注视着他的手：一只可以提得起重磅石锤的手如何会写出那么细腻、绵实的文字？不认识王手的人读了他的文字，恐怕也会想见识一下那双“王手的手”吧。
王手的手据说是一双“化骨为绵”的手。他的手劲很大，但很少有人跟他较量过。王手说，他年轻时在近郊一家手工作坊上班，闲时喜欢玩哑铃、石锁，也学过点拳脚功夫。王手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讲述过这样一桩事：有一回，厂里有位同事与人发生争执，对方跳出个练家子，要以扳手腕的方式一决雌雄。那名同事便把王手（那时候他还叫吴琪捷）请了过去。对方跟王手一接触，就知道他的手劲有多大，拱手称服，争执就不再提起。王手一战成名后，就不乏一些人找他挑战，但王手不论对方手劲大小，一律以“平手”示人，求个和气。这份仁厚跟他的江湖历练有关，也可能跟他少年时经常翻阅祖母留下的那本《圣经》有关。可以肯定，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份仁厚的。
王手是以看得见的手赚钱，看不见的手来触摸汉语（这只手并不是藏在袖管或口袋里，而是隐藏在内心深处）。在无人关注的时刻，他会伸出手来，打造汉语这块质朴而又古老的石头。他曾经说自己就像一个手艺人，手头要有活做。
有一回，我与王手、马叙、瞿炜、哲贵等温州作家吃饭闲聊时，谈到了强迫症的话题。瞿炜说，他每回如厕时一定要把草纸的四个角对折得严丝合缝。王手说，他每回去食堂吃饭都要站在筷子盒前发一会儿呆，因为他要从“五颜六色”的筷子里一下挑出一双颜色完全相同的筷子。作家萨拉·沃特斯说过，很多作家都有点强迫症。他援例说明：格雷厄姆·格林一天必须写五百个词；让·布雷迪必须赶在午餐前写五千个词；而萨拉·沃特斯本人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写一千个词，哪怕是垃圾他也要写出来，因为他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把那些文字重新打磨一遍。这么多年来，王手养成了一种随时随地都能写点什么的习惯。当然，这不是强迫症，而是习惯使然。有时坐在车上、飞机上，突然想到什么他就写上几笔。有一次开会，他坐在主席台，一边听报告，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会后，我问他，这种官方的讲话你也会有闻必录？他坦然一笑说，其实我在写自己的小说。每天都写点什么，在王手看来，这一天就不算虚度。在某些时刻，这双被物质生活磨损过、被汗水浸泡过的粗壮的手，悄没声息地通过文字变成了一只贯注了灵气的手。
如前所述，电脑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是分秒难离的日用工具，但王手很少跟电脑打交道，他至今仍坚持手写。他的字通常很小，很匀净，仿佛能让人感受出硬汉的柔情。我总觉得，他那些细小的字与小说中那些丰沛的细节有着互相牵缠的关系，仿佛他的字要是大一点，文字的表述就会出现某些空疏。他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几乎每天坚持抄一段文字。至于是什么内容，他不作要求，
只是为书写而书写。柔翰一枝，是手的延伸，是内心那根触须的外化。书写之于他，想必是一桩心手双畅的事。写过之后，他的心境通常会趋于澄净，犹如雨霁后的青空，在这种状态中，他又继续着自己的写作。他的那些有分量的作品，似乎只有被这只手掂量过，才会摆放在别人的面前。
这是一双作家的手，一双“会思的存在者”的手。在海德格尔看来，“思”本身是人类至为简单也是至为费力的一项手艺活——手连接着“思”，而“思”又从属于“在”，因此作为根植于“思”的手的产物（文学作品），自然也就听命于“在”了——一直以来，王手也是同样把写作当作一门既简单而又费力的手艺活。他坚持手写，并以这种原始、朴素的方式去亲近“思”。
是这双手教会了王手写作。就像我们所见到的出色的匠人那样，是他的手先于思想摸索到了汉语的开关——这个开关，通向内心的秘密花园，他的文字是通过这双手来说话的，于是他的话里面就有了一双手的强劲的力量。读他的小说，我就有一种“我手写我口”的感觉。他那些倾向于口语化的语言及民间句式跟别的作家（包括温州作家）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这是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调子和一种独特的发声方式。有一次，我跟他聊文学时说，我读他的小说时，读着读着就想用温州语调来念。这就对了，他微笑着说，我写完一篇小说，就习惯用温州话再念一遍，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我的舌头能感觉得出来。
有些人的小说里，你或许能看到一个智者的脑袋，那里面装着很多奇妙的想法；有些人的小说里，你或许能看到一只直接与现实打交道的手，他能十分稳妥地抓住日常生活的核心部分。我读过王手的《温州小店生意经》，这些都是他日常生活的经验之谈。他对温州每条街市几乎都很熟悉，对商业区的各类店铺更是如数家珍。我跟他在街头闲逛时，他就跟我讲述那些鞋店、服装店的特色。有一天晚上，他坐我的车去拜访一位诗人，我对市区的路径不甚了然，他就给我做向导，他知道哪条路是捷径，哪条路设置了单行线，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可以在黑灯瞎火的拐角处告诉我哪些地方有坑洼，哪些地方有一道高坎。他像熟悉自己的手那样，熟悉温州城里的每一个地方。
他有老虎般的体能，猫须般的触觉。他的短篇小说《双莲桥》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年轻人把香烟递给他，他装作不屑不马上接，年轻人就把香烟插在桥下的石头缝里，留给他慢慢享用。我总疑心，王手当年是真有这种体验。有时我会作此悬想：如果王手不写作，他可能会做什么？他可能会是一个健美教练、民间拳师、传道者、鞋店老板、江湖大佬？
他酒量高，但不跟人拼酒；他力气大，但不跟人较劲；他能说会道，但不喜欢夸夸其谈；他看上去五大三粗，但心细如发。他给我发短信，口气像是跟你商量一件事。有一回，他大清早发来短信，先问一声：“东君，起床了吗？能否跟你说个事？”我以为有什么重大事件，一问，才知道，他是让我把本年度发表的作品上报作协备案。王手为人审慎，由此可见一斑。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你，他会尽可能的动用几根粗壮的手指给你发一条短信。他喜欢把自己的声音藏起来，就像他习惯于把双手和双手所携带的力量藏起来一样。
手，“一臂如五指”，但他给自己注入的不仅仅是力量，还有一种和力量相称的东西。
当一只手戴上了拳击手套，它的力量就凸现了出来；当一只手戴上了其他手套，它的力量就收了起来。在王手作品里我能看到这样一双独异之手。这样的手，既能打老虎，也能捉跳蚤。
我因此而记住了王手的手。
作家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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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收获》
2017年第3期《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心灵外史／石一枫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中篇小说
第三把手／王手
失踪表演／棉棉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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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萨基／王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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