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0章）

第40章   圣心波澜  不为所动

裴耀卿和王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路聊了下去。

“裴大人，这些天我已看过济州府近三年的账册。这几年，济州虽无大灾，但小灾却是不断，民生多艰，税赋一直有所减免。明年圣上封禅泰山，若是加重税赋，百姓恐怕不堪重负，还需想出一个既能顺利接驾、又替百姓分忧的两全法子才是。”

“是的，圣上仁爱天下，体恤百姓，泰山封禅亦是为天下苍生祈福。咱们既要做好接驾，亦不可增加百姓负担，总要两全其美才好。”

“大人若有闲暇，我陪大人到济州各处田庄市坊走走看看可好？”

“好。”

两人侃侃而谈，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裴耀卿起身笑道：“今日吃了弟妹的好菜，偏了你的好茶，听了你的好曲，真乃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王维一直送裴耀卿到门口，看他远去了，才返身回屋。看见案几上的镶玉琵琶，想起今日璎珞所为，不由心中一暖，快步向内室走去。

内室墙角烧着一盆炉火，璎珞靠在床头打盹，鬓发散了几缕下来，覆在她的长睫上，随着鼻息轻轻荡漾。一旁的莲儿睡得正香，小嘴偶尔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莫非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王维出神地看了许久，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将他的披风轻轻盖在璎珞身上。璎珞顿时一个激灵，睁开双眸，只见王维正笑微微地看着她。

“你忙了一天，怎么不好好躺下来睡一觉？这样坐着小心着凉了。”王维笑着挨璎珞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璎珞揉了揉眼睛：“方才哄莲儿午睡，想着你和裴大人或许有事，不想却是睡着了。”

“裴大人刚走了，你好好歇着，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唔，我想吃……”璎珞想起她生完莲儿那阵子，他日日变着法子给她做各种适宜产妇的膳食，心头不由涌起暖意，“我想吃你做的酉羹汤饼。”

“这个容易，今日刚好还有高汤，我这便去做。”王维刚要起身，不料璎珞却拉住他柔声道：“不急，我还不饿呢，咱们坐着说说话。”

王维将她揽在胸口，点头笑道：“自从有了莲儿，咱们好像很久没有这般闲适了。”说着，扯过一旁的棉被，盖在璎珞身上，将她连被子带人搂在怀中，像哄莲儿一样，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

璎珞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在王维胸口，絮絮聊着家常。聊着聊着，困意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王维扶璎珞躺下，只见她的枕边放着一本《晋书》。在众多史书中，王维偏爱《晋书》，受他影响，璎珞也很喜欢，闲来无事时，便会找来看上一看。

他随手一翻，便翻到了《晋书》第四十九卷《阮籍传》。王维早已熟稔于心，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不知为何，每读一次，内心便有一种触动。想阮籍虽胸怀济世之志，却因生于那样一个“名士少有全者”的乱世，便只能韬光养晦，了此余生……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魏晋风骨，才让他和璎珞对《晋书》如此着迷。

屋内一片安静，王维轻轻合上《晋书》，看了看酣然入睡的璎珞和莲儿，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内心一片安宁。

人生不过百年，和宇宙洪荒相比，百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弹指刹那。

何处是来路？何处是归途？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对于这些生死大问，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人生本就孤独，若能有幸遇见知你懂你之人，与你携手同行、相伴一生，那么，便可少些孤独，多些欣然。

就如此刻，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内心便已富足得仿佛拥有了一切。唯愿这样的时光，可以走得慢些，再慢些……

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725年春天悄然而至。

经过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济州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因为，这一年秋天，大唐天子就要来泰山封禅了！虽然不能一睹天子尊容，但想到天子会浩浩荡荡路过济州，就别提有多激动了！

和济州百姓一样，济州府里也格外忙碌。

这日，裴耀卿正召集僚属商议天子接驾事宜。只听裴耀卿声如洪钟道：“摩诘，就按你说的办，一是在正税外临时加税，不过只向济州富商大贾征税，不增加百姓负担；二是沿途设置三梁十驿，各驿由专人采办接驾所需用品，均需报备。若有克扣银两、虚报物资的，一律严惩不贷。”

“多谢大人允准。济州民生多艰，我思前想后，觉得如此行事，或许可以两全齐美。”王维起身抱拳道。

“摩诘所言甚是，大家按我方才说的去办，各自分头行事即可。”

与会僚属面面相觑，无不惊讶于王维竟能想出如此雷霆手段，且被裴大人如此力挺。不管内心是否愿意，面上无不点头称是，领命而去。

他们一定不会知道，为了想出这个万全之策，王维不知做了多少功课，花了多少心血。

当济州忙于准备接驾时，朝廷上下也都为封禅大典忙碌着。

这日退朝后，李隆基留下中书令张说、礼部侍郎贺知章说话。

张说出生于667年，比李隆基年长18岁，处事稳重，不仅担任中书令，还兼任集贤殿书院知院事，深得李隆基信任，风头一时无二。

贺知章出生于659年，早在武后证圣元年（695年）就高中状元，被武后授予国子四门博士，后迁太常博士。722年，在张说推荐下，贺知章入丽正书院，参与撰修《六典》《文纂》等书，如今是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

“张卿、贺卿，不必多礼。”李隆基满面春风道，“泰山封禅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张说站直身子，满面笑容道：“陛下治世有功，今秋封禅泰山，乃天下苍生之幸。封禅诸事进展顺利，礼部正在草拟封禅大典各项仪程，对以往不合时宜的仪程稍作修改。”

“哦，说到仪程，朕倒想起一事。”李隆基微微坐直身子，正色道，“帝王封禅时，都要向上天呈上亲笔手书的玉牒，为何历代帝王的玉牒都秘密书写，从不示人？”

“这……”张说一时不防，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贺知章忙上前一步，抱拳回禀道：“启禀陛下，帝王封禅时所求各异，或祷年算，或思神仙，大抵是希望自己长生不老，因此不便公之于众。”

“原来如此。”李隆基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朕此行只为苍生祈福，更无秘情。朕之玉牒，可公告于天下。”

张说和贺知章顿时如释重负，伏地叩拜道：“陛下心怀天下，为苍生祈福，百姓幸何如之！”

封禅筹备事宜如李隆基希望的那样，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期间发生了三件事，让他的心情起了一些波澜。

第一件事，是王皇后的去世。724年七月，王皇后因“符厌事件”被李隆基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同年十月，王皇后郁郁而终，死因不明。

当李隆基得知王皇后的死讯时，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是曾经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想起王皇后生前的一幕幕往事，李隆基心中愧疚，诏令以一品夫人之礼葬于无相寺。

第二件事，是武惠妃的封后遇挫。然而，面对千娇百媚的武惠妃时，李隆基心中的难过和歉疚，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王皇后尸骨未寒，李隆基便想着，既然皇后之位空缺已久，何不册封武惠妃为皇后？

但武惠妃毕竟是武则天的后人，对武则天心有余悸的大唐臣子们自然不肯答应。群臣纷纷谏言劝阻，说武惠妃一旦当上皇后会如何如何，当今太子又会如何如何……

眼看着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李隆基不好一意孤行，只能打消了立武惠妃为皇后的念头，但是，他坚持武惠妃享有与皇后同等的服秩、品级和待遇。也就是说，武惠妃除了没有“皇后”这个名分，其他该有的都有了。

第三件事，是来自突厥的隐忧。725年，大唐和突厥的关系，虽然不像唐太宗、唐高宗时期那样剑拔弩张，却也并不完全太平。李隆基担心他到泰山封禅时，突厥会趁虚而入，便找张说商量对策。张说也担心突厥会趁机入侵，建议加强边防军备，便找兵部郎中裴光庭商议此事。不料，一向沉默寡言的裴光庭却提出了异议。

裴光庭出生于678年，比张说小11岁，和裴虚己、裴耀卿一样，都出自河东裴氏。

裴光庭认为，若加强边防军备，有违封禅本意，会使封禅之举名不副实，建议派鸿胪卿远赴西域，邀请突厥等诸夷狄参加封禅之行。李隆基大为赞赏，采纳了裴光庭的建议，宽心了不少。

当长安的臣子们忙着做好天子封禅的各项准备时，王维也正忙着配合裴耀卿做好接驾的各项准备。

向世家大族、富商巨贾额外征税和设置三梁十驿的做法，虽然得到了济州百姓的一致拥护，却得罪了一群势力最强的人——济州当地的世家大族、富商巨贾。

因为是济州刺史发令的，他们明面上不好说什么，但私下里却都愤愤不平：济州府凭什么在正税之外额外加税？凭什么不征老百姓的税，只征他们的税？这不是明摆着劫富济贫么？还不是司仓参军王维出的馊主意？

对于这些暗流汹涌的议论，王维心里自然清楚不过，但他顶住压力，不为所动，按原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事无巨细，无不亲力亲为。

这一切，裴耀卿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禁愈发欣赏王维、佩服王维。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繁忙中，秋天悄然而至。金黄色的菊花次第盛开，将小小的庭院烘托得秋意盎然。一阵秋风吹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枫树下，福嫂抱着两岁半的莲儿去抓刚刚泛红的枫叶。莲儿用胖嘟嘟的小手够了好几回，终于抓住了半片叶子，连忙献宝似地回头去唤璎珞：“阿娘，阿娘！”

璎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福嫂身边，亲了亲莲儿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脸蛋，拍手夸莲儿道：“莲儿长高了，长大了，越发能干咯！”

听到阿娘的夸奖，莲儿越发兴致勃勃，要福嫂抱她继续抓枫叶，银铃般的笑声洒满整个庭院，随风飘出很远……

在莲儿的欢笑声中，璎珞的目光不由看向济州府衙的方向。自打今年春天定下接驾方案以来，王维就忙得像陀螺似的，早出晚归不说，为了到各驿站督查采办事宜，常常夜不归宿。即便回到家里，也是日日伏案到深夜。她莫说帮忙，就是看都看不明白，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照顾好家里，不给他添乱。

如果只是忙，倒还是其次，让她心疼的是，他还被那么多人怨、那么多人恼！这一切，他不仅在外人面前只字不提，即便回到家里，为了不让她忧心，也从不说上半句。有时被她问得急了，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笑了之。

她真希望他能在她面前发发牢骚，出出怨气，总比这样闷在心里一个人扛着来得强。唉，真是拿他没有法子！

暮色渐浓，时有大雁从头顶飞过，在苍茫的天空写下一个略显凌乱的“人”字。璎珞叹了口气，正待回屋时，忽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家中走来。璎珞心中一喜，忙快步跑下台阶，迎出门去。

“摩诘，你回来了！”

看见璎珞迎出门外，王维忙脱下身上的披风拢在璎珞肩头：“这天一日冷似一日了，你这样在风地里站着，连披风都不穿，仔细着凉。”

璎珞拢了拢这件带着王维体温的披风，抬头笑道：“哪有这么娇贵了，我天天在家呆着，不会冻着。倒是你，日日风里来，雨里去，该多穿些才好。”

“娘子做的夹袍着实厚实，穿着很是暖和。”王维伸手揽过璎珞，一起步入庭院。

璎珞低头看了一眼他身上显然松了不少的夹袍，不禁胸口酸涩，言语中是藏不住的心疼：“今日福嫂做了好些你爱吃的，你该多吃点……”

晚膳很是丰盛，有王维爱吃的酉羹汤饼、如意卷、葫芦头、玉面尖……璎珞一直笑微微地看着他吃，仿佛他多吃一口，她的喜悦便会增长一分。王维笑着每样都吃了几口，还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才放下竹箸叹了口气：“吃了家中的膳食，才知道衙门厨子手艺有多骇人。不过，这倒也是节约衙门粮食的好法子。”

璎珞笑着起身收拾食案：“你尽会耍嘴皮子，只怕这会子衙门厨子要打喷嚏了。”

两人笑着闲话了几句，王维带着歉意道：“璎珞，我还有些账册要看，你和莲儿早些安歇，不用等我。”

“嗯，你去忙吧，莫挂心我和莲儿。”

王维点了点头，步入书房，不知不觉看了一个多时辰。夜愈发深了，四周一片安静。

王维放下账册，揉了揉额角，正准备起身到内室安歇时，却见书房门帘一掀，璎珞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璎珞，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着？”王维忙快步迎了过去。

“上回你说帮我编撰《崔氏私房食谱》，我便想着，总要多做一些美食出来，才算不辱使命。我今晚按孙真人的方子做了这个莲子浆，据说能清心润肺，适宜秋冬时节饮用，你替我尝尝可好？”璎珞一边说着，一边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热热的莲子浆。

王维忙从璎珞手中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只觉温润中带着一丝清甜，从喉咙到腹部都很舒坦，不由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莲子浆，璎珞这才松了口气。

王维看璎珞松了口气，不由一阵苦笑，久久凝视着她的双眸，一脸心疼道：“傻璎珞，莲子浆很好喝，只是以后不许这样陪我熬夜。”

“摩诘，看你日日操劳，我却帮不上你什么，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璎珞伸手抚上他的两鬓，柔声道。

王维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傻璎珞，只要你和莲儿安好，我便心安了。旁的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你莫放在心上。”

璎珞乖乖点了点头，轻轻伏在他的胸口，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周身是她最熟悉的气息，耳边是她最熟悉的心跳。是啊，只要他们一家人安好，其他事情又有什么打紧？

原来，一直以来，是她小看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