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奶是后奶奶！”“你奶奶才是后奶奶呢！”这是我儿时与小伙伴们每次发生战争的序幕，进而争吵、对骂、厮打，然后带着满脸被对方殴打的指甲印回家，娘见状便训斥道：“又跟谁打架了！”“臭蛋又说俺奶奶是后奶奶！”娘不吭声了，我便觉得满腹委屈。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接受了“奶奶是后奶奶”这个事实。直到我写《五龙镇志》去调查历史事件时，才真正了解到奶奶的悲惨人生。奶奶娘家是中石阵村，第一个婆家是后石阵村，丈夫叫刘成银，育有一女叫“贵娇”，虽不是什么富裕户，但日子过得也算殷实。日寇侵占林县时严密封锁交通，日常用品老百姓都用不上，由于长期吃不上食盐，加之食物短缺，贫苦农民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并伴随得了因缺盐的疾病。1940年10月，刘成银和后石阵、中石阵、贾峪3个村共15名青年决定冒险到铁路东去买盐。他们偷偷越过日伪林县封锁线，过马兰东岭到达汤阴县宜沟镇七里铺时，遇到日本鬼子的盘查，日寇怀疑他们是来给八路军买盐的，便将刘成银等15个青年绑住手脚扔进大坑活埋了。
我的亲奶奶和旧社会广大贫苦妇女命运一样，缺吃少穿，骨瘦如柴，在怀我叔叔的时候，由于严重营养不良体力不支，我叔叔刚出生不久就咽气了。后奶奶来到我家，像亲生儿子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叔叔抚养成人。
奶奶嫁到南沃万家时，万家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奶就把年幼的女儿贵娇留在了后石阵刘家，托付给贵娇叔叔抚养，也算是给刘成银留下一脉。谁知贵娇婶婶不贤，经常打骂贵娇不给她饭吃，骂道：“你娘不要你了，把你个累赘甩给了我”。左邻右舍可怜她，常常东家一个糠饼西家一碗稀饭地接济她。有一次贵娇吃饭时战战兢兢地打了碗，她婶婶就把碎碗片塞了她一嘴，她跑到经常接济她的一个邻居奶奶家，这个好心的奶奶从她满口是血的嘴里挖出碎碗片对她说：“贵娇啊，你在你婶婶手底下熬不成人，你娘嫁到了南沃万家了，你去找你娘吧。”“傻孩子，哪有娘不要闺女的。”好心奶奶给了她一个碗，她一路要饭打听，翻山越岭找到南沃村。但她心里一直有个“娘不要我了”的阴影，不敢直接去找娘。可怜的贵娇，既不“贵”，也不“娇”，一连几天，白天去邻村合脉掌、老坟凹等村要饭，晚上想离娘近点，就宿在南沃东场的麦秸垛窝里。
（我的奶奶）
后来村里人传开了，说有个不到十岁的瘦女孩儿，天天宿在东场的麦秸垛里，奶奶听到这话后，马上想到她会不会是自己的女儿贵娇，因为奶奶早已听说贵娇在刘家倍受虐待。天黑后奶奶到东场扒开麦秸窝，发现果然是自己的女儿贵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奶奶把贵娇领回家对爷爷说：“我不让贵娇回刘家了，俺娘儿俩就是饿死也要在一起。”爷爷接受了这个女儿。
贵娇十七八岁时，该找婆家了，爷爷与奶奶商量：“咱把贵娇嫁给狗锁吧，这小伙儿诚实、勤快、有眼色。”奶奶一听连说：“不中不中，狗锁是个孤儿，没房没地，你不是把贵娇往火坑里推吗？”爷爷说：“大户人家还看不上咱贵娇呢，只要人好，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秦狗锁，临淇镇蔡家堰村人，从小父母双双饿死，流落到南沃村给一闫姓人家放牛，大了就给闫家当长工。那时闫家与万家隔地邻，爷爷见他在闫家地里干活儿时踏实勤劳，相中了这个小伙子。狗锁一听说爷爷有心把贵娇许配给他，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常跑到我家献殷勤，一有空闲就来担水、出粪、垫圈干杂活，但奶奶不领他的情，常给他说你以后别来了，我不会把贵娇嫁给你的。但他不灰心，有爷爷撑腰，他照样来我家献殷勤。逢年过节东家吃好的，他会省下一口偷偷给贵娇送去，以赢得贵娇的芳心。恰在此时期，八路军于1944年4月解放了临淇川，经过土地改革，狗锁在蔡家堰分到了三间房子五亩地。有了房子和地，奶奶也就不反对这门婚事了，狗锁领着贵娇回到蔡家堰村成起了人家。狗锁当了20多年的小队党组长，甚是感激共产党给他带来的幸福生活，工作积极党性强，带头实做实干，把生产队搞得红红火火。狗锁也非常疼爱贵娇，在狗锁手里，贵娇才真可谓又“贵”又“娇”了。小时候狗锁来我家，我们经常取笑他用一把花生一块馍把姑姑拐走了，他也不反驳，只是憨厚地笑笑。我是噙着奶奶的妈穗长大的，上小学了还离不开奶奶的怀抱，亲戚朋友来看她，带的礼物她都舍不得吃也要留给孙辈们。20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她到地里挖野菜、上山捋楮条树叶给我们弟兄充饥，到柿树底下拾柿子盖在碾子上碾成粉，搅到从集体食堂打来的稀饭里增加稠度，想方设法减轻我们的饥饿感。我考上安阳师范后，每次走时奶奶都要送我到村头，把她平时卖鸡蛋积攒的几毛几分钱塞给我。我上了东岭，回头望向村口，奶奶仍站在那里目送我，一股热泪顺颊流下，这一幕定格在脑海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此情此景还时常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有一年，我省吃俭用节约下5元钱，给奶奶买了个烂棉花织的毯子铺在炕上，每逢有客人到家，她都会拍着炕说：“这是俺林子从安阳给我买的毯子，铺上可绒可暖和了。”
奶奶的贤惠善良在村里有口皆碑，谁家有困难她都会出手相助，有货郎挑、盲人先生、手艺人等在吃饭时来到家门口，她宁可自己饿一顿也要把饭端给他们。爷爷瘫痪在床12年，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和我娘、婶婶从来没有翻过一次脸吵过一句嘴，她的良好品德传承给了后代，晚年躺于病榻时晚辈们也十分孝敬她，娘和婶婶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她吃饭。
奶奶去世后，她的三个弟弟感激外甥、外甥媳妇对他姐的孝敬，给万家送来一块“贤孝榜”，出殡时他的两个弟弟在前边抬着“贤孝榜”，引来十里八村的人们前来观看。当时林县司法局局长徐保群是五龙镇文峪村的，他在回家途中听到此事，就带了司法局通讯人员到我家采访，写成新闻稿在林县有线小喇叭里广播了三天。
奶奶去世30多年了，每逢清明节前，我都会梦见奶奶说没钱花了，要我去给她烧纸，我不知道这真的是奶奶来给我托梦呢，还是心里反应？
【作者简介】：万林福，化学教师。从“元素周期表”中得到启示：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