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何在池塘中看见太平洋

第三章 如何在池塘中看见太平洋

虽然我和家人常常去海边游泳,但这还是满足不了我们对水和游泳的渴望,于是在几年前我们做起了打算。在白垩岩质地区,水难以在池中蓄起,因为它总是往地下渗透,因此去池塘里游野泳的选择便大大受限。对我们来说,这明显就是一个穆罕默德和山的实例[1]。如果找不到一个游野泳的池塘,我们就……我们的花园里现在就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池塘,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里面游泳。

我讨厌的园艺活儿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然而维护我们的池塘却常常让我乐在其中。随便哪个周末,都有这几件事等着我去做:冲刷、布网、撇去浮渣、修剪水生植物以及处理疯长的藻类。奇怪的是,做这些活计我似乎永不疲倦。因为这种乐趣,再加上我对水的热爱和痴迷,结果便是我花了大量的时间观察池塘。就在今天早上,我数到了十四只青蛙,还看到修剪齐整的早春植物根部缝隙里满是快要渗出的黑色蛙卵,这幅景象令我大为激动。

去年有一次,我正要出门赴约,走到池边我停下来朝水里看去——我总是这样做,哪怕很多时候眼看就要迟到了。之后,用警察的话来说,我试图离开事发现场,但就是挪不开脚步。那一刻水之于我的魔力比平常更强烈了。我瞄了一眼手表,脑中的小部分理智催促着更大的、对人失礼的部分赶快走开,但水中出现的现象就是不肯放我走。接着我看到了它,或者应该说,我意识到它是什么了,这两者完全就是两码事。

我们的大脑常常疲于应付来自各种感官的繁杂信息,因此它们会依赖一个过滤器来处理信息。大脑的软件中有一个自动排序系统,它不断地在我们眼睛接收到的信息中筛选出紧急事情。从进化论角度讲,我们一度对捕食者和猎物,也就是威胁和机会最感兴趣。而捕食者和猎物都会移动,所以我们才会在任何场景中都最先注意到移动的物体,之后才能发现更加细微的线索。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兔子窜过小路,但绝少有人能够发现小路一侧堆积的树叶,除非风将它们吹过小路,制造出移动的场面。

当我们看向水面,这个过滤器便会发挥作用。在注意到任何色彩和明暗的细微变化之前,我们会首先发现水中的动态。那天的风力不小,风吹过池面引起阵阵涟漪。在小水塘的一处边沿,有几块半浸入水中的石块被我们拿来当脚踏石。风在池水表面制造出的涟漪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这个已经见过上千次的简单现象。当时我在观察并试图辨认的,是石块周围形成的种种水纹图案,它呼应了我所了解的水在世界上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的动态变化。

1773年,库克船长在驶近太平洋上一片凶险的海域时,将精神提高到了最高警戒状态,这片海域就是土阿莫土群岛[2]。这片群岛被一些水手们称为“危险群岛”,他们听闻过太多船只因撞上此处的暗礁而粉身碎骨的事件。库克看不到群岛或者散布在周围的暗礁,但他清楚它们就在附近,因为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库克并没有神奇的第六感,他不过是在感受海水的变化,并注意到本该从南边传来的涌浪,以及本可以轻松察觉的海浪,在此刻明显缺席了。对他来说,这直接导向了这样一个结论:群岛一定在他的南方,并为他挡住了那些波浪。库克意识到,海水此刻比以往平静,是因为他正身处“无涌区”(swellshadow)中。一旦感觉到这些波浪又回来了,库克便放松了一些,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驶过了危险水域。

望着池塘中的脚踏石,我看到当风吹过水面时,涟漪一圈一圈地向石块涌去。但在石头的下风区有一片平静的池水。它是池面中央附近唯一的一片静水。这便是“无涟漪区”(ripple shadow)。在这里,脚踏石将风吹来的涟漪挡在外面,它让我想起库克曾感受到的无涌区。

尽管库克是一位出色的水手和航海家,他也仅仅只是熟悉较为基本的读水技能,却无缘见识如今在太平洋常用的更为复杂的技能。得益于20世纪的学术调查,今天,我们对这些复杂迹象的了解都要比库克更多。正是那次与这些更为精美的水纹在池塘中的初遇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虽然它耽误了我的约会。自此之后,我在池塘、湖泊、河水以及海洋中都注意过这些图案。只要愿意去寻找,这些迹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现。

一块石头周围有五种划分明显的水纹图案。首先是“开阔水面”(open water),它是池塘的主体,风在这里将涟漪有序地吹送过水面。其次是“无涟漪区”,它是位于石块一侧、涟漪无法到达的平静水面。此外水中还有三种可以识别的图案。

在涟漪撞上脚踏石的那一刻,涟漪本身携带的能量中有一部分弹了回来,就像回声一样。这意味着在涟漪过来的那一侧——“无涟漪区”的对面——有一片颇为动荡的水面,这种不平静正是由涌来的涟漪撞上被弹回的涟漪引起的。在这片狭小的区域内,水面的状态不同于池塘的其他区域。我朝石块的两边看,注意到两片相似的水面,但它们又与池塘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最后,在石块较远的那一侧涟漪再次相遇,交汇之处方向不同的涟漪交叉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的图案。

我突然领悟到自己在看一张“涟漪地图”,其中的涟漪图案依照严格的物理定则和定律与石块的位置相关联。几个世纪以来,太平洋岛屿的航海家们利用涌浪地图来为自己指引目标岛屿的方向,这些涟漪地图与它们别无二致,都是在辽阔的海洋上寻找一个小点的一项重要技能。在我眼前,池塘中的那块脚踏石幻化成太平洋中的一座岛屿。

池塘中石块周围的涟漪类似于海洋中岛屿周围的波浪

此处值得引出这样一个观点,即涟漪、风浪以及涌浪之间有所差别。三者都是风在吹过水面时所形成的水波。涟漪几乎是即刻生成的,风一止息它也会很快消失。往茶杯内吹气便可制造涟漪。风浪需要风吹过较大面积的水面,在风停下后不会马上消失,而是要等上几个小时才会平息。涌浪指的是拥有足够能量传播至风区之外的波浪。在“解读波浪”一章里我们会更加详细地分析这三种不同类型的波浪,但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池塘中的涟漪看成是海洋里的风浪。

当我低头看向池塘的水面,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那次或许更加重要但肯定缺乏美感的约会越来越迟,我想象自己是一片小小的干枯的碎叶落在涟漪上。随着被风吹拂的落叶漂过石块附近,那种触水产生的波纹也有所变化。如果我是那片晃动叶子上的一只蚂蚁,我便有机会感知自己相对于石块岛屿的位置。这项技艺被太平洋航海家们称为“水感”(meaify),它是一种通过解读水的变化来进行导航的精巧技能。这种水面的变化有时在闭上眼睛时更容易被感知到,据说有些航海家会躺在甲板上闭上双眼来感受水面的波动。

多亏了1890年代德国海军温克勒船长的好奇心,我们如今对某些太平洋航海家解读水面状态方法的了解要多于对他们其他大部分文化的了解。在他的翻译约阿希姆·德布鲁姆(这名翻译后来自己也成为一位航海大师)的协助下,温克勒对于马绍尔群岛的研究保留了一些绝妙且独一无二的读水智慧。

马绍尔群岛位于太平洋中靠近赤道的位置,是密克罗尼西亚群岛的一部分。因为没有高山,这些岛屿低低地平躺在海洋中,航海者们唯有在靠近时才能留意到它们的存在。在要靠航海和寻找岛屿谋生,又没有罗盘、海图和六分仪可以使用的海上,十分适宜孕育出繁盛和精细的读水文化。

温克勒船长发现,马绍尔人看待水的方式同欧洲的制图师看待陆地的方式大体相同:水在他们眼里不是跟随天气变化而转变的混乱水面,而是平展在那里的、拥有一系列可识别特征的地形。海洋深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海床的自然特性有时也会得到记录,因为它不仅能协助导航,还可以帮助挑选合适的抛锚地点,但是对于太平洋之外的人来说,开阔洋面的特征值得绘制成图这种观点却很陌生。这便是在我们历史的大多数时期欧洲水手所固有的观念。大约唯一的例外是水面状况在近岸处会发生改变。虽然海水在此时可能会变得捉摸不透且动荡不安,但通常此时你已能够看到陆地,因此对于长途导航中位置的判断而言,它通常被认为是并不重要或不相关的信息。

马绍尔人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于是持相反观点。一旦踏上陆地,导航对他们来说就结束了。他们的挑战在岛屿之间,在海面之上,于是他们学会了以更加审慎的方式看待海洋。

岛上的人们注意到,风总是以一种可靠的方式自固定方向吹来——这些方向便是盛行风向,地球上的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盛行风向。这些盛行风在大洋里引发了可以预测的涌浪,当这些涌浪撞上岛屿,便会引发同样可以预测的现象。在岛屿的四周,水面以一种带有指示性的方式变化着。迎面撞上岛屿的波浪会反弹回来,与持续涌来的涌浪混在一起;流经岛屿附近的波浪会发生弯曲,并在岛屿的两侧形成不同的水纹图案;在岛屿较远的一侧,则产生一片无涌区。

这些技能的天才之处在于将两个简单的观察相互关联起来。首先,风是季节性的,因而它们引发的波浪以及在岛屿周围形成的图案都可以得到大致的预测。其次,借助水的变化,这些图案可以用来推断陆地的方向。正如陆上的导航者可以依据山体平缓的下坡推断出河流的方向,太平洋的岛民们可以根据船只特定的摇晃运动来推测岛屿的方向。

这些知识以及与之相伴的技能在太平洋岛屿俯拾皆是。或许每一个岛上社群都有自己的一套本地图案需要解读、学习和传授,但学者发现即使是相隔甚远的岛屿群之间,它们的相似性也要大于差异性。这也在意料之中:他们面对着相似的境况,拥有相似的需求,而且都缺乏基本的导航技术,岛屿间频繁的文化交流使他们的知识也广为传播。最为重要的是,水在所有岛屿的周围都遵循着相同的定律,即便这些岛屿相隔甚远,面积天差地别,甚至正如我所发现的那样,哪怕这座岛屿不过是英国一片池塘中的一块脚踏石,也是如此。

在马绍尔群岛,温克勒发现了一件在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东西。唯独在这些岛屿上,温克勒之类的人才能找到一件能够代表这种水智慧的实物。马绍尔的航海家们发明了“木杆海图”,这是一种用扁索(一种由干纤维制成的绳索)捆绑棕榈叶柄制成的工具,用来呈现水手们会在海上遇到的各种相互关联的涌浪类型。以西方的眼光来看,“木杆海图”根本就不是海图,它们从未被携带出海或用来准确地呈现真实世界。相反,它们不过是教学用具,被经验丰富的马绍尔航海家拿来教授初学者。

如果说是温克勒船长点燃了西方人对太平洋航海术的兴趣,那么便是生于英国、长于新西兰的海员及学者戴维·刘易斯引爆了这种热情。刘易斯在1970年代花了很长时间与岛民们一同航行并且采访了他们,付出了比他人更多的努力重新点燃西方社会对这个领域的兴趣。

马绍尔人的“木杆海图”中蕴含的智慧并未全部消亡,戴维·刘易斯和最后几名航海家们一起航行以保留这些知识。刘易斯与当地的一位航海家伊奥蒂巴塔·阿塔一起踏上了从塔拉瓦环礁[3]到邻近的马亚纳环礁的短途航行。他们为伊奥蒂巴塔30英尺长的木舟扬起船帆,这种线条流畅的快船被他用来赛船以及捕鲨,然后踏上了只有18英里[4]的旅途,但是距离并不重要。沿途,刘易斯得以观察伊奥蒂巴塔指出自己与每座岛屿的相对位置,并听他用波浪的变化来解释其中的关联。

来自马绍尔群岛的“木杆海图”

伊奥蒂巴塔解释了自东而来的涌浪被每一座岛屿弯曲后水体会如何变化,在他的解释中,混乱的蓝色海面在刘易斯眼前变为一张海图。伊奥蒂巴塔还能指出较小的波浪在哪儿浮在了较大波浪的上方,从而将自己的图案强加在较大且较为显著的涌浪之上。从短暂的波浪到潜身其下的涌浪,通过解读这些波浪并发现涌浪如何受遥远岛屿的影响,伊奥蒂巴塔能够感知并“勘测”出尚不可见的陆地的位置。

在另一趟研究旅途中,刘易斯称航海家希波能够像“看人脸”一样识别出熟悉的涌浪类型。有的涌浪太过常见,从而成为朋友并获得自己的名字。有一种非常常见的类型被简单命名为“大浪”(BigWave),这个简单的名号背后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它来自“大鹫星之下”(under the Big Bird)。在太平洋岛屿的航海术中,方向并不是用东西南北来指称,而是以在某一方向升落的星星名字来指谓。“大鹫星”是河鼓二[5]的当地称号,这颗恒星在东方升起。因此,通过将来自“大鹫星”之下的涌浪描述为“大浪”,他们便可同时确认此种涌浪的特征及方向。

这些技能的非凡之处非常值得我们思考。每一位略有经验的水手都会学着感受不同海面状态之间的区别,很多奇闻逸事都描述了船长是如何从海洋运动几乎难以察觉的改变中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做出推算。还有一则18世纪关于埃德蒙·范宁船长的传说。据传他在有一夜醒来后冲上甲板,命令船员顶风停船,这几乎等同于让一艘航行中的船紧急刹车。到了第二天范宁和他的船员才意识到,当时在距他们不到1英里的地方有一处本会将他们击碎的暗礁。范宁通过海水的变化在睡梦中感受到了这处暗礁!

虽然这不过是个出处不详的传说,却自有其道理。西方的水手很少能够用这种方式来解读大海。我曾多次试图运用这种技能,但每次它都只是提升了我对太平洋航海家的敬意。这些技能精细复杂,事实上,如果不能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投身于对它的追求,平常人很难达到太平洋岛民的水平。然而,我们不该为此感到惊讶,也一定不能因此消沉——或许很难运用这些技能穿过太平洋,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观察身边的水面来学习以及识别这些图案。如今,当我在家里的池塘中看到涟漪在石头周围反射且弯曲,我依旧大为惊奇,虽然此前我曾无数次凝视池水,却从未发觉它们。正如我先前提到的,在我们看到和意识到的东西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在后面的“海岸”和“解读波浪”等章节里我们会再次回到这个领域,更加深入地了解大量其他迹象和图案。但在我们离开池塘之前,我想让你在一片相对平静的池塘里找到一对划水的鸭子。

鸭子是成对出现的动物,母鸭身边跟着颜色更加鲜艳的公鸭的景象非常常见。(公鸭毛色鲜艳明亮,头部碧绿,脖颈洁白,还有着明黄色的喙,但是母鸭却色泽灰暗。这是因为母鸭在易受攻击的孵卵期需要更好的掩护。)

仔细观察鸭子周围的水面形态。倘若在无风日,又没有其他鸟儿搅乱水面,那么水面便平静温和。但更有可能的是,水面上会出现因微风及其他鸟儿的干扰而形成的涟漪。不管你看到了什么,花点时间来了解一下水面的形状和规律,不只是水鸭周围的水面,也向更宽阔的水面上观望一下。这便是“水面变化基线”(baseline water behaviour),换言之,就是水面在被那对鸭子干扰之前的状态。

现在观察其中一只鸭子划过之后的水面。你会很快发现在它身后出现了“V”字形伴流,这只鸭子带起的这组涟漪向外扩散过水面,叠加在先前的水面图案之上。接下来看看另外一只鸭子背后出现的相似涟漪。这些涟漪在两只鸭子游过时从它们身后扩散至更远处的水面。

留意两组涟漪相遇之后彼此叠加的地方,花几秒钟研究一下。你能看出现在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图案吗?它是两只鸭子带起的两组涟漪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图案,看起来却与每一组都有所差别。你应该可以看到一种全新的交叉图案。

鸭子身后的伴流在相遇之处形成新的图案

两组水波在叠加之后出现的图案独一无二,因此太平洋岛屿的航海家们才能在两组涌浪靠近岛屿、彼此叠加时弄清自己的位置。例如,波浪在撞上岛屿反弹回来后遇上涌来的波浪会形成新的图案,而环绕在岛屿一侧的波浪会遇上自另一侧弯曲而来的波浪,最终在无涌区远端相遇,并在其外侧生成一种新的波浪图案。

波浪像这样彼此相遇之后形成新图案的现象,科学家们称为“干涉波”(interference patterns)。当波峰两两相遇,水面高度是之前的2倍,而波谷两两相遇形成的波谷深度也是之前的2倍,但是当一组涟漪或波浪的波峰与另一组的波谷相遇时,它们便相互抵消。最终的结果便是形成了产自两组波浪却与两者都不尽相同的小块水域。在后面的内容中,我们还会再来了解在不同地点及不同尺度上的这种重要效应,但对于引入这个话题,鸭子和太平洋岛民们却是一个不错的组合。

[1]即“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山”的哲学议题,提示人们改变不了客观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的主观意志。

[2]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东部岛群,群岛海域面积和整个西欧相当,是世界上最大的珊瑚环礁群。

[3]太平洋中西部的一组环礁,基里巴斯共和国首都。马亚纳环礁也是基里巴斯的城市。

[4]1英里≈1.609公里。——编注

[5]即天鹰座α星,俗称牵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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