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橄榄 我的乡愁

我不知道橄榄算水果还是算坚果,有点像动物中的蝙蝠,非禽非兽。说它是水果,没有多少汁液;说是坚果,当果吃的又是生果。既不是水果也不是坚果的橄榄,最适宜也许应叫“菜果”。用橄榄做成的榄角,是我“最”有味道的童年记忆——没有之一。
橄榄树很高,十几二十米。村子后山那两棵可能超过30米。它们矗立在灰砂地坪旁,每年秋天,树上结满一串串黑色的榄子,我们在地坪旁的草地寻找掉落的榄子作为零食,常常仰起脖子,幻想自己变成一只猴子或鸟,要摘多少摘多少。
我们都管榄子叫黑榄,没成熟时它们是青色的,熟了就变得黑不溜秋,但也不是全黑,断茎的地方有一圈鲜艳的黄色。黑榄有一个“兄弟”叫黄榄,成熟后变成灰黄色,但很少能见到。物以稀为贵,因为黄榄少见,一般人都认为黄榄比黑榄好吃。
但要我说,两种榄子都不好吃,涩涩的。如果小时候有像现在这么多水果,我们估计碰都不会碰。它们其实无滋无味。吃过生榄子,你会对“味如嚼蜡”的成语无师自通。它比那种像小灯笼似的牛甘果差远了。
但榄子在变成榄角后就“脱胎换骨”了。被热水烫熟的榄子就像淬过火的钢,像跳过龙门的鲤鱼,像穿上龙袍的太子。榄子被热水烫熟后,迎来它一生的高光时刻,它由无滋无味的榄子变成了口角噙香的榄角。它们有时还被当做零食,煎干了装在口袋带到学校,用来交换抄作业。
做榄角是我印象最深的童年往事。榄子摘回来后,烧一大锅水,把它煮得小气泡一个个冒起来,那锅水仿佛跃跃欲试,要迎接一场特别的战斗。然后把这要开未开的热水倒进盆里,然后把榄子倒进去。泡了大概半个小时,你用手捏一下,它们一个个变得软沓沓的。
这时候就可以做榄角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每个人嘴里咬着一根绵线,将榄子拦腰绕圈,稍稍用劲一勒,即可将分成两截的果肉轻旋一下取下来,然后再将一小勺盐填进像小漏斗一样的榄角里,用力捏拢口子,丢进一只陶瓮里。盛放腌榄角的陶瓮都是特制的,上头有一圈仰檐,盛上水就成为虫子蟑螂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十天半月后——当然腌上一两年也没有问题,一瓮香喷喷的熟榄角就做成了。
这种简单而朴素的家庭劳动,是一种真正快乐的集体生产,不计工分,不需监督,大家像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各尽所能。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全家人合坐一起,常常邻居也过来帮手,大家不由自主就展开劳动竞赛,看谁最后做的榄角最多。手不歇,嘴里也不停,大人会扯东家长西家短,劳动的过程就是一个八卦故事会,我们似懂非懂。比如他们说谁家里狐狸没打着,差点狗也死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原来不是说打猎,而是说村里有个女人难产的事。
做榄角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经常让我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扑楞起想象的翅膀。比如每次看到电视上清兵的帽子,我头一个想到他们戴着一枚枚榄角。还有一次看电影《泰坦尼克号》,露丝母亲为她束胸时恶狠狠地一边教训,一边用力勒紧那根带子,我立马想起小时候做榄角的情景。露丝就是一枚榄角么?
橄榄是一枚带给我快乐的果子。如果说别的零食是对嘴巴的欺骗,橄榄仁则是对嘴巴的赏赐。大家上学时兜里总是装满晒干的榄核,一下课就在石阶上叮叮当当地把它敲开,吃里头香喷喷雪白的榄仁。下课后的学校石阶就像一个打石场。敲榄核既要有耐心,更需要技巧,要侧着轻轻敲击,让榄核裂开,榄仁就能完整地取出来。经常的情形是榄核被砸碎了,与榄仁糊在一起,仿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粉身碎骨也不愿成为人们的口中之食。
橄榄带来的最大快乐还是“跳飞机场”。我们很少捉迷藏,但经常“跳飞机场”。女的跳,男的也跳,自然女同学会跳得更好,跳得最好的那一位就是大家心仪和崇拜的女王。我们将榄核剁成三截,用中间带孔的那一截做成链子。每个学生的口袋都有一串榄核做的链子,就像当科长的总带着一个皮包,福尔摩斯总带着他的烟斗。链子又滑又亮,我们那时候不知道那叫“包浆”,它比现在佛系中年们戴的手串漂亮多了。我们放学后在地上画一架飞机,按次序将链子正着或背着抛到“飞机”不同的格子里,单腿跳跃弯腰将它捡起。那套复杂的游戏规则可以写成一本小册子,欢乐却无法描述。
樱桃好吃树难栽,橄榄好吃果难摘。摘榄子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事情。摘果的人身上背着箩筐,拖着绑在竹竿上的长钩,像猴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树上,先找到一根貌似结实的树枝坐好,用竹竿将榄子勾回来,摘满一筐之后就从树上吊下来。那种手脚并用的样子,让下面的人看得心惊胆战。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有人像一串榄子一样掉了下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正上着课,外头忽然喧哗起来,大家就跑出去。事故现场在离学校数百米的一棵橄榄树那儿,大家乱哄哄地围在一起,每个人都无比着急,每个人都六神无主,每个人都觉得别人绊手绊脚,不得其法。终于有人大声呼喊:“快找个小孩来,灌童子尿!”
我不记得最后是谁拉了那泡尿,它成了村里的一桩无头公案。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那泡尿就是自己拉的,自己就是那个拉了一泡伟大的童子尿的英雄。那泡尿灌下去后,那个昏死过去的人悠悠地醒转过来。
今年“十一”长假回家扫墓,我特地转到后山,想看看村里的橄榄树是否还在。我哼着齐豫的《橄榄树》——它是我为数不多会哼哼的歌,看着满山草木葱茏,还有那些老房子的残垣断壁,上头爬满熟悉却不知名的藤蔓。我没有看到橄榄树,也许它们还在。我不知道希腊神话中为什么大水退去后,诺亚方舟上的人们看到鸽子叼回的会是橄榄枝,这种常见的朴素的树,居然有那么神奇的经历。这棵简简单单的树,长着简单的枝叶,结着简单的果实,带给我简单的快乐,成为我萦绕不去的乡愁。
乡愁是一杯有毒的酒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