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旧家]《东涯老屋图》与几位徐州人的故事
《东涯老屋图》全图
2015年1月24日的《彭城周末》刊登了屠式璠先生的大作《隐居东涯——外公张伯英旧事》。文中提到我向他介绍黄宾虹先生为张伯英先生所作《东涯老屋图卷》的逸事。这幅佳作的创作与流传经历,与几位徐州人密切相关。
《虹庐受学札记》的记载引起关注
2008年,赴香港出差的同事,受托为我带回一本香港商务印书馆2001年7月出版的《名家谈绘画》。其中收录了黄宾虹弟子段拭先生的《虹庐受学札记》。段先生以札记的形式,记录了自己跟随黄宾虹先生学画过程中,黄先生的言行。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先生(黄宾虹)题画云:“曩观勺圃先生所选《徐州续诗征》二十二卷,具见铜山萧沛丰砀,人文之美,林泉之盛,为之欣慕不置。兹写《东涯老屋图》,仿佛渊明栗里、摩诘辋川一角,即请教正,宾虹。”勺老以小楷书题记於尾云:“己卯秋,内侄段拭无染请宾虹作此图。无染,宾虹之画弟子也。予笑曰:‘破屋乌足图?重烦宾老胡为者?’次岁予七十,儿子宇慈乞出图征诗。予不愿为寿,弗之应。无染赴都,已五年未得见,忆前事因书。甲申仲春十有七日,东涯老人。”
由此,我知道了黄宾虹有一幅佳作《东涯老屋图》,是为张伯英先生创作的。
“春润江南”展览中出现了《东涯老屋图卷》
2011年1月下旬,雅昌艺术网上的一则“展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则消息称:1月21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举办了一场由中国美术家协会、北京市美术家协会、北京画院和江苏省美术馆联合主办的“春润江南——江苏省美术馆馆藏精品展”。文中列举的参展精品中,提到了黄宾虹先生的《东涯老屋图卷》。我马上想到,这幅《东涯老屋图卷》,应该就是段拭先生《虹庐受学札记》中提到的那幅画。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必须了解展览中这幅画的来历,并看到相关的图片才行。
在网上继续搜索得知,江苏省美术馆收藏的这幅《东涯老屋图卷》,是一位叫夏同浩的收藏家捐赠的。夏先生于1985年、1991年,两次共向江苏省美术馆捐赠了160幅书画,和135件工艺品。为此,江苏省美术馆会同南京大学出版社,于1991年7月编辑出版了《江苏省美术馆藏品选——夏同浩捐赠书画工艺品专集》。看来只要找到这本画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画面的题记内容超过了段拭先生的记载
几天后,网购的画集拿到了手上。翻开一看,果然是《虹庐受学札记》中提到的那幅画。令我颇感吃惊的是,这幅画的长度只有97厘米,宽度只有18.5厘米。若用面积计算,不过1.6平尺。
画面上的题字和段拭先生文中的字句对照,细微之处还是略有差异。
黄宾虹题句原文:
曩观勺圃先生所选《徐州续诗征》二十二卷,因悉铜山萧沛丰砀,人文之美,林泉之胜。为之欣慕不置。兹写《东涯老屋图》,方(仿)弗(佛)渊明栗里,摩诘辋川一角。即希哂正。宾虹。
黄宾虹先生说得很清楚:此前读了勺圃先生编选的《徐州续诗征》一书中的诗句,才知道张伯英的故乡徐州一带,有如此美好的人文景观和山水风光,内心非常倾慕,所以画了一幅《东涯老屋图》,好像是陶渊明隐居的栗里山村或王维营造的辋川别业的一角。以此赠给张伯英。
张伯英题记原文:
己卯秋,内姪段拭毋染请宾虹作此图。毋染,宾虹之画弟子也。予笑曰:“破屋乌足图?重烦宾老胡为者?”次岁予七十,儿子宇慈乞出图征诗。予不愿为寿,弗之应。毋染赴都供职,已五年未得见。见此,忆前事,因书。甲申仲春十有七日 东涯老人。
段拭先生文中没有记载的是,张伯英在后面又加了一段题跋:
后海“李公桥”,因西涯得名。曰“藜光”、曰“李广”,皆非也。寓居桥东,故名“东涯”。宾虹则谓吾之故乡。固不必泥其地,而名自有专属耳。
双重身份的段拭
张伯英先生在画后的题跋明确告诉我们,段拭是他的内侄,又是黄宾虹的弟子。为了让读者深入了解这幅《东涯老屋图卷》的故事,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段拭此人。
段拭(1914-1969),谱名段庆成,后更名拭,字无染,号艾馥,室号大佛堂、有恒簃、槐屋,1914年生于萧县龙城镇,当代学者、诗人、画家、美术理论家。早年就读于徐州艺专,1930年考入上海美专西画科,师从颜文樑、关良等名师。毕业后在徐州、萧县任美术教师,其间,曾在徐州、青岛等地举办画展。1936年到北平投奔姑夫张伯英,并从其学习书法。1938年,经张伯英、谢国桢介绍,拜入黄宾虹门下学习绘画。其后二十年间,除面聆教诲外,师生二人一直保持书信往还,从未间断。1941年起,段拭又从陈柱尊学习诗词,并与蔡哲夫、谈月色、陈廖士、陈啸湖诸名家关系密切。1951年起,段拭任教于天津津沽中学,与王学仲、华非、李骆公、刘止庸等画界名流相往还。其间,为津门画界培养了众多后起之秀。生平著作有《汉画》、《万年少事迹汇集》、《万年少书画记》、《文征明先生年谱》、《沈石田研究》、《虹庐受学札记》等。其中,《汉画》一书,是中国最早研究汉画像石的专著之一,中国历史博物馆建馆时,曾被列为参考书。《虹庐受学札记》,被公认与王伯敏的《黄宾虹画语录》并为可传黄宾虹艺术之真灯者。
上面这段文字,作为一般的人物简介已经足够了。然而,仅靠它来说明段拭和张伯英的亲密关系,还远远不够。
徐州文史界对张伯英生平有所关注者,都知道和他相伴到老的夫人,是萧县段氏之女,名段端书。段端书的伯父段广瀛,就是1月10日《彭城周末》刊载《140年前的高考优秀作文选》一文中,《紫沧课塾初稿》的作者。
段广瀛在兄弟三人中排行居次。长兄广龄无出,三弟广庭的三子段书亮过嗣给了长兄。段端书就是段广庭的女儿,段书亮的胞姊。她在姊妹中排行第四,所以,段毋怠(庆熙)、段拭(庆成)等,都称张伯英为“四姑夫”。而段书亮,就是段拭的父亲。
段书亮这个名字,是按家族班辈取的。后来,他更名段扆,字丹初。此人秀才出身,早年跟随堂兄段书云在湖北任税捐及厘捐局局长。回来后,负责管理家族的产业。
民国18年(1929年)4月,张伯英开始筹划编写《徐州续诗征》,在北平起草了《征诗小简》,分寄徐州八县25位文友。受托负责征集萧县诗作的,就是段丹初和段毋怠、陈青舫三人,其中陈青舫还是段丹初推荐的。以段氏叔侄和张伯英的亲戚关系,对编书一事鼎力相助,自然不在话下。张伯英在《徐州续诗征》卷七《萧序》中写道:
萧诗由段丹初得者,殆十之九。征诗时,首赞此议。与陈青舫商采访之法。各邑诗犹未至,萧已得数十家。去秋,谋付印。丹初为筹印资,曰:若非农村破产,彼可自任。孰意书未成而丹初又逝耶?青舫尚有遗诗存录,而丹初无之。付印稽迟,负丹初矣!附其来柬:
“勺圃姊丈:得书知续征徐诗,为他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毅然为之。盛德大业,及吾身而亲见。欢忭非言可喻。老友陈青舫,喜吟咏,多识诗人,愿竭力相助。萧邑之诗,当不难致。此事之难,一有鉴定之学识,二有八邑之声望,三有著述之暇日、耐劳之毅力。非吾姊丈,孰能任者?采访所得,随时邮寄。闻赴龙沙,是弟归游之地。惜牵于家累,不克偕往,再睹北边风景也。顺颂俪安!并问甥男女辈均好。弟扆谨启。己巳春分前二日。”
丹初殁于甲戌仲冬二日,正与文岚簃订印诗合同时也。征诗多主张急就,惟君与韩元方以为宜缓。仓促书成,必有不及收者。待何时更续乎?宽以岁月,而仍不至,于作者可告无罪。荏苒六年,今岁仍获数十家,乃知丹初所虑之周。始终竭全力以助,不及观成,岂丹初所及料?而予其何以为心乎?内子端书曰:“丹初性情醇厚,与人无争。应事接物,一以诚实。虽狡黠者,于丹初不忍欺也。自长兄少沧父子俱逝,仲兄所蓭衰病不出,南北两宅,为强暴者眈视,而未遭鱼肉者,赖丹初之搘柱。近岁农业萧条,重负债累,复殇其次子。忧能伤人,远道每为之惧。讵意我手足之缘,遂止于是耶?天佑善人,胡此理有时而不信耶?
文中的“龙沙”,即今天的齐齐哈尔,当时是黑龙江省省会。段丹初写信时,张伯英正准备启程赴龙沙,与黑龙江省长万福麟商谈编纂《黑龙江省志稿》之事。“己巳”,是1929年,“甲戌”,是1934年。《徐州续诗征》已经编好,正在与北平“文岚簃”(全名“文岚簃古宋印书局”)签订印刷合同时,段丹初突然撒手人寰。此前,段毋怠、陈青舫已先后病故。张伯英的伤心程度,可想而知。
段丹初有三子,长子庆平(1900-1990),曾赴美留学,已经自立。次子庆同,已先于丹初离世。三子庆成,即段拭,虽已在上海美专毕业,但仅在萧县和徐州发展,空间毕竟有限。父亲去世后,前往北平投奔姑夫张伯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张伯英对于这位内侄,仅从亲情考虑,也责无旁贷。更加上内弟曾协助自己征集诗篇,辛苦五年,书未成而人已去。而今面对内弟的幼子,体恤之情,自然更深一层。
三十年代的张伯英,在北平文化界已经很有影响了。他介绍的至亲,又有上海美专的学历,黄宾虹先生岂有不乐意收的道理?再加上段家的另一位女婿(小一辈)、段拭的三姐夫谢国桢(梁启超的高足,清华国学研究院出身的明清史大家),也竭力玉成,段拭成为虹庐弟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寿星公的低调与遗憾
再看画面上的那两段题跋。勺圃先生所谓“己卯秋”,是1939年秋天。“甲申”,是1944年。联系到文中的“毋染赴都供职,已五年未得见”,可以推断,这幅画是在1939年秋天,段拭前往南京谋职,向老师辞行之际,请黄宾虹先生为张伯英画的。
作为中国山水画一代宗师的黄宾虹,应弟子段拭之请,为书法名家张伯英作画,当然要画自己最擅长的题材——山水。如果能把对方家乡的奇山异水着力表现一番,更可以收到锦上添花之效。虽然黄宾虹先生没有亲自领略过云龙山、皇藏峪、马陵道的旖旎风光,更没有机缘置身于饮鹤泉、故黄河、骆马湖的碧波之畔。然而,他知道张伯英的居室名为“东涯老屋”,又读过《徐州续诗征》一书中徐属八县诗人吟咏家乡山水景物的诗句,且从这些诗句中,“因悉铜山萧沛丰砀,人文之美,林泉之胜”,并“为之欣慕不置”。对于习惯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山水画大师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张伯英谦称“乌足图?”(有什么值得画的?)的“破屋”,到了黄宾虹笔下,呈现出的却是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细观画面,更是丰草长林、千岩万壑。此时,“东涯老屋”已经成为象征性的符号。画家要表现的,是张伯英的家乡——徐州一带的“人文之美,林泉之胜”,正如张伯英第二段题跋所言:“宾虹则谓吾之故乡”。黄宾虹先生把“东涯老屋”误认为是张伯英在徐州老家的旧居了。我们不得不说,这太应该称作 “一个美丽的误会”了!张伯英自然不愿说破,那样反而会拂了黄宾虹的雅兴。因此他才说“固不必泥其地”。如果有人一定要认为黄宾虹先生的这幅画,描绘的是后海南岸“东涯老屋”的实景,那么,黄老夫子如何回答“后海岸边哪来的山?”这样简单的问题?
第二年,即1940年,出生于清同治十年(1871年)的勺圃老人,已虚龄七十。他的儿子张宇慈和父亲商量,想借老人七十大寿之际,把黄宾虹先生所绘的《东涯老屋图卷》拿出来,向亲友征集诗篇,以示祝贺。张宇慈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为人低调的张伯英,却没有答应儿子的请求。今天看来,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遗憾。否则,我们还可能欣赏到与这幅名画有关的不少诗篇呢。
无私的收藏家夏同浩
在查询江苏省美术馆所藏《东涯老屋图卷》的来历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夏同浩”这个名字。当时只知道夏先生是一位收藏家。
直到掌握了更加详细的资料,我才惊讶地发现:夏同浩先生,竟然也是徐州人!可见,这幅《东涯老屋图卷》,真是和徐州缘份不浅!
夏同浩(1921-1998),1921年12月出生于睢宁县魏集镇夏楼村,1938年7月入伍,同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入伍后,历任山东省八路军军政干部学校学员,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指导员、教导员,淮北三分区独立大队政治处副主任、营长、政委,江苏邳南行署自工总队副总队长,睢宁县第十区区长,淮北三分区政治教导员兼区长,淮北三分区独立四团政治处主任、政委,18师53团政治处主任,18师52团副政委,华野6纵队16师146团政委,二野24军70师政治部主任,华东工程兵学校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南京工程兵学校副政委,高级工程兵学校政治部主任,工程兵811厂厂长,64112厂革委会副主任、主任,工程兵学院政治部顾问等职。1982年离休后定居南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南京干休所副军职离休干部,1998年2月4日在南京病逝,终年77岁。
这位“三八式”的老革命,先后参加过涟水战役、莱芜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可谓出生入死,功勋卓著。
这是一位令人钦敬的革命老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却完全凭借自学,进而成为一位颇具眼力的收藏家。从上世纪50年代起,他就开始关注名人字画和古董。散落民间的,只要他发现,都想尽办法予以收藏。他离休时是副军职干部,本来可以享受比较优裕的生活。却始终节衣缩食,艰苦朴素,穿的是军衣军裤、解放鞋,经常是买三个馒头吃一天,很少沾荤带腥。每当发现值得收藏的名人字画时,便不惜重金购买。在收藏过程中,徐悲鸿的《饮马图》花去了他50年代一个月的工资;王鉴的《山水》花去了他1964年两个月的工资;看上一幅名画,如倾其所有仍买不下,就凭着熟人关系,打下欠条,押上证件,先买下,筹款后再悉数寄还。工程兵工程学院原政治部副主任、夏同浩的老同事沂冰曾感慨地说:“夏同浩同志自1950年以来95%的工资,离休后95%的精力都用在了收藏名人字画和古董上。”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十年浩劫中,为保护这批书画不受损坏,夏同浩先生冒着风险,冲破重重阻力,费尽了心血。
夏同浩先生收藏的书画和工艺品不仅数量可观,而且不少作品都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1985年和1991年,夏同浩先生先后将自己收藏的160幅书画和135件工艺美术品无偿地捐献给了江苏省美术馆。
仅凭老人捐赠作品的数量,我们还不知道这批艺术品有多么珍贵。夏同浩先生捐赠的牵线人、当时在江苏省美术馆工作的花鸟画家陈培光回忆说:“1985年,他(夏同浩)精选了100件书画作品,在家里亲笔写下捐赠清单,交给我。那100 件作品,不少是珍品、稀品,有明代蓝瑛、张复、万寿祺的,清初石溪、程正揆的,有清‘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翬、王原祁)的,有‘金陵八家’高岑、吴宏的,有‘扬州八怪’李方膺、黄慎、李鱓的,有近代名家任伯年、吴昌硕、赵之谦、何绍基的,有现代齐白石、郭沫若、徐悲鸿、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的……”
这么多稀世珍品捐献出来,可有什么要求?陈培光先生回忆说:“夏老捐献的时候没提一点要求,奖金啊,建专门的藏品陈列室啊,都没提。美术馆主动奖励他5万元,他不肯收。我做他的工作:‘你不收,以后没人敢捐了。’这样他才收下了,转手又捐了3万元给美术馆,作收藏基金,还表示他留下的2万元还是用于收藏,藏品以后还要捐。那100件作品,当时专家就估价200万元。1986年,文化部古代文物鉴定组来我们美术馆鉴定,夏老捐的作品中有4件是一级品,7件二级品,现在,其中一件就可以换几幢别墅!1991年,夏老第二次向美术馆捐了60件书画和135件工艺品。”
对于如此无私的一位收藏家,除了表示钦佩,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无须探寻的“留白”
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篇文字,还只是介绍了这幅《东涯老屋图卷》早期和近期的经历。1944年以前,它在张伯英先生家里。1991年以后,它进了江苏省美术馆的收藏室。至于它是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离开了张家?又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何种机缘,被夏同浩先生收藏到家中?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并不完整的流传经历,恰似画面上的“留白”,赋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仅有1.6平尺大小的《东涯老屋图卷》,固然是黄宾虹先生的杰作。然而,这幅应徐州人之请,为徐州人而画,最后,又由一位徐州人无偿捐给国家的山水画精品,难道不是几位徐州人隔空接力、联手书写的一段艺坛佳话吗?
《东涯老屋图》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