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先生:孟子性命说,真是微妙至极!
熊十力先生:孟子性命说,真是微妙至极!
(本文敬选摘编自《解孟子口之于味章》及附记,现收录于《十力语要》卷二。)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朱注:“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云云。
《孟子》此章,道理极广大深微,程朱全失其旨。夫命与性,本非二也。以其为生生不息之理,则曰性;以其流行而成生机体,则曰命。命者,流行义。原夫性者,万物之一原,虽复无声无臭,而万善万德,无不具足,故谓之理。此理之流行,而赋予吾人,吾人禀受之,遂自成为独立的生机体,即有生命而具一切意欲。所谓声色臭味安佚等等之欲,推其原皆自性生。孟子是以谓之性也。但虽自性生,毕竟非性之本然(熊先生自注:此语吃紧)。要自流行而成生机体,乃始有之耳。孟子故曰“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仁、义、礼、智、天道,后儒皆以为性所固有。其说虽是,顾未识孟子此处意思,则其失不小。自性之本然以言,虽万德具足,然仁义礼智等德,则待有伦类之交而始见。有父子,则显其仁焉;无父,而事父之仁无有矣;无子,而慈子之仁无有矣。有君臣,则显其义,复同前例。
推之,有圣人,则克尽天道;无圣人,而天道亦隐矣。故仁义礼智天道者,若迹其发见,要自一原之性,流行成物而后,有物有伦,而仁义等等始显现焉。孟子故曰命也。(熊先生自注:张子云:性者,万物之一原。伦,类也。物莫不有类,如父子、君臣、宾主等是也。)假若性体只是洞然空无,而无流行可言,即无物可言,更从何说仁义等等耶?然仁义等等,虽于凝命以前无可说,要是自性固有,不是本性上元无之,却从有生以后外铄得来。
孟子故曰“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此中解释,亦与程朱异。命是气质之始,自天化言,则曰命;(熊先生自注:天者,本体之别称耳,非谓神或帝也,语本体之流行,亦云天化。)自吾人禀之而成独立的生机体言,则曰气质。声色臭味等等之欲,莫非气质上事,但如推其原,则亦自性生,以欲缘气质而发。气质者,性之所凝成,故云欲亦自性生也。然欲,要非性之本然,究属气质凝成而始起,即是后有的,故不谓之性也。
仁义礼智天道,皆一心之全体大用,即皆自性固具,然若无这气质,则性德如何显现?当命之流行,而吾人禀之以有生时,(熊先生自注:流行即命。而曰命之流行者,凡言语须有主词故。上一命字用为主词,实则命即流行。)即体仁、行义、复礼、发智,与证知天道等等的可能性,便与气质俱时始起,故孟子曰命也。然此理(熊先生自注:谓仁义等。)毕竟不限于气质,故复曰性也,非命也。
《孟子》此章是融贯天人之际而谈,易言之,即在他的人生论里面包含着宇宙论在内。他以为人的食色等欲,虽是气质方面后起的事,而气质之凝成则本于天化。由此,把欲推原到性上去。佛家便不如此说。宋明儒虽宗孟氏,后来也失掉这意思。然而欲毕竟是气质成功以后方有的,毕竟非性之本然,故终不可谓之性。此是千古正法眼藏。晚世西人便不识性,就认食色等欲为本来的了。
孟子以为,命者正是气质肇始之际,而仁义礼智天道虽皆自性固有,要必于凝命之际,即气质肇始之际,始可说为具有仁义等等性德。(熊先生自注:气质肇始之际,即生机体肇事之际。性者何?即本心是也。此心显为恻隐者,即性之仁德也,仁莫切于父子之际,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制事之宜者,即性之义德也,义莫大于君臣之际,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辞让者,即性之礼德也,礼莫隆于宾主之间,故于此言之。此心显为抉择一切义理之大用,即性之智德也,智则凡愚难以充分发展,故于贤者言之。此心之全体大用,即所谓天道是也,亦即性之全德而为言也。必有反观内证之功,自明而自喻之,即此通达物我同源之体,是为证知天道。但此必圣人而后能,否则惑染障蔽其心,不能有此胜用也。)
试设想命之未降以前,即气质(熊先生自注:生机体。)未有以前,仁义等等性德果在何处?所以道不离器,形色即天性,其义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孟子言仁义礼智天道,必于凝命之际言之,意深远哉。然命则气质之始也。孟子又恐人沾滞在气质上难以见性也,故复谓仁义等等毕竟是本性固有,而不可谓之命也。
《孟子》此章,真是微妙至极!可惜程朱诸老先生不识他“命”字,竟将“命”字作世俗定命论的意义去理会。所谓一饮一啄,都由前定,即是皆有分限而无可如何。由其说,则自食色等欲言之,吾人一身饱与不饱等类,皆是命定而有分限故。又自仁义等等言之,如父于子,仁有所未至,子于父,仁有所未至,也都是命定而有分限故。(熊先生自注:朱《注》就是如此说。)此复成甚道理?
附识:昔与某生说此义时,即由某生记录,余稍为点定如右。由今观之,尚有未尽意处。流行之谓命,此中意义极难言。流行本即天理之流行,但吾人于此际禀受,而始成有生之物,即生机体实肇胎于此际,先儒所谓气质清浊之分,亦正在此际。故凡仁义等性德易显发与否,及食色等欲易循理与否,都须向命上理会。吾人立命工夫只在率性,以变化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