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49
闲涉前人论述,偶见清代刘熙载《艺概》中有“语语微妙,便不微妙”,“竟体求奇,转至不奇”之语,掩卷有思。今之艺者,欲于己作中大逞其奇崛微妙态势之举,可谓多矣。然彼等之作,果是或近玄奥,或觉矫饰,却普遍淡白乏味,令人腻烦乃至于无法卒读,而鲜见真正撼人心魄之精妙神奇。此固与其人品及襟怀有关,亦不可不谓正如刘氏所抨,失之于不解“交相为用”、“相济为功”之理。彼等作为,吾今姑名之曰“表现观念”之偏颇。艺之精深意蕴,原本必当潜含于看似平淡无奇间,观者心灵与之触碰,方自然而然显现。此情此势,“平”为常,“奇”为偶,不然何以有佳构“耐人寻味”之说焉。斯言是否得当,君不妨将桂林山水与其他偶尔方见奇兀峰岭的名山大川细加比较,或即便可悟得一二。
闲观这艺林众生之相,亦觉有趣。那日在某绘画论坛见一帖,点击率与吾帖不相上下,遂亦好奇观之。却原来乃一民间炭精画像小辑。平心论之,其有描画之技,格调亦不恶,故尔方博得大众之赞。事之有趣则在有艺者必出自责任心,乃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反复劝告作者:此乃雕虫小技,要画,只当走正宗绘画(具体为西式素描)之路,云云。偏那作者极具现代社会眼光,生性亦犟,仅呵呵笑答曰:时下画那般画的太多,咱倒不如守着这“一招鲜、吃遍天”之技罢。以此引来众人激烈争论,竟至于相互口出詈言。吾自来不凑热闹,默观退出。后思之,却怪“正统画艺观”何以如此强固,人执之,则断不容物也?造型技艺,便算排开“思想性”不论,亦当有悦目赏心陶情益智启愿遣怀诸多功效,且是针对不同人群皆有这般功效,而兹技艺本身面目既伙、所具功效亦各有短长,因之又何必强求其一致焉?转思它艺,若音乐或表演类艺术,则此等情形似鲜遇之。吾未闻有美声歌唱家苦劝民歌手或流行歌手转腔吊嗓,亦未见有京剧或话剧角儿定要小品演员改换门庭。即便仍以调墨弄彩事言之,姑举一例:似也不曾听说日本东山魁夷、平山郁夫们硬要彼国之卡通画手易弦更辙步其后尘罢?——说了恁些,归于一点:园中花草,何必论其价格贵贱,倒是任它千姿百态,各以其天然色香,投人不同之好,为是。呵呵。
由上文所言艺林众生相转思及自家。当今之世,凭真雅事为生,早已为少数人之专利。其余艺者,要么从俗,要么忍受寂寞,此事态似毋庸赘言。唯幸科技发展至今,即使正统艺坛外之“逸贤”或“野士”,普遍亦尚无衣食之虞,故尔将斯事通达处之,偏要“我行我素”,却也谁奈其何。若吾这般顽固不化者罢,随份谋食之余,研磨丹青,淬砺诗文,泯意潜形于那晦明之间,专心致志演练一己超然物外之“犟艺阵法”,是真任性情也,虽不乏心志之苦,终是深慰于区区清魄。其间亦微开醺眼,透过虚拟网络睨觑海内艺坛。——纵然“俗物多茫茫”,却也实有精诚开达之士,且为数犹不少,俱在那厢勤勤恳恳,细耘心田。暗思:此为人本之需欤?抑或真雅事确具此等魅力、必令人间辈辈代代皆有心甘情愿为其献身者?兹渺荡中之诸贤也,各各擅长其能,固堪为吾辈之师;吾华夏之整体艺文事,真正得其延衍昌盛,不亦赖之乎?
吾此“达人谈艺”及“画中游”系列短章,几年来已成自家砺文之常课。至今二者共计已在七百篇上下,因皆是实感而发、且后者所涉生活物事亦广,故尔必导致写事本身之不得不有所讲究。斯文也,议谈抒叙等行文常规毋论了,要者,是为行文之前,须掂量文意之核心亮点,倾情之烈和显晦,而后便于看似随意中严密其内在逻辑,有条不紊取用所备素材,偶亦引证前贤之语以助其势,更于整体收放开合间片时休忘文之主旨,兼始终注重意趣之简明生动与共,言语之文野庄谐并存。若此,则无论其切入点如何,均自有可圈可点文字见诸笔下,且诸多篇章,亦自然不易雷同。以上是为吾辈“演练文体”之心得,不妨也成一文,聊供艺中人士参考。若有当道者嗤鄙之,以为偏左或者僭越,吾仅含笑报以缄默。在野而不顺人意之艺者,其路艰且曲,其言轻且微,吾固知之矣。
清王原祁《论画十则》中有“作画于搦管时,须要安闲恬适,扫尽俗肠, 默对素幅,凝神静气。看高下,审左右,幅内幅外,来路去路,胸有成竹,然后 濡毫吮墨。先定气势,次分间架,次布疏密,次别浓淡。转换敲击,东呼西应, 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拍”之语,吾甚以为是。以麓台翁为代表之清“四王”,遭今诟訾,已不足奇。即如吾辈,亦不赞成彼之绘道。然此皆有关“艺路”(或毋宁曰“风格”)之见解各异而已,彼兹剖析作画过程本身,则实堪当事之通理。君不妨试想:有何出手不凡的丹青巨擘,休论其画风如何,而为画本身情形,非是若此?
古画论中所谓画之通幅“龙脉”与开合起伏等理法之关系,吾以为恰如战事之全局战略与具体战术。前者确定通盘战事之基本走势,后者分解战役任务,以成每一仗之合理打法。此譬喻耳。实则正为整体物象潜在之结构关系与运动倾向,及令此二者合度彰显之形形色色连同种种艺术规则。大势游移不定,具体表现各自为政,绝无通幅生动气韵可言;而倘是舍其具体表现,形僵色死,章法紊乱,彼生动之势又何存焉。故尔吾谓此“龙脉”即画之命脉,一切“肌体功能”,皆体现亦依附于它;有经验之画者与涂鸦之辈,重要区别,当在于能否稳稳对其把握。绘事若此,文事又何异之。唯文之“龙脉”愈隐,欲须把握,更赖文者方寸间之感觉,——自然亦有赖于其为文经验。
麓台又谓“临画不如看画,”“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此皆甚称吾心。斯“看”,实意临也,前贤妙迹,俱于此心膈间由吾与天方可见之翰墨入律合辙幻化出,其形神自已尽彰显在杳茫小宇宙中。而不拘“好景”与“旧稿”,是不媚世俗、不囿自然与超脱故去之我也,一任脱茧破壳心灵特立独行,是以素幅间乃有方今优游自在新景象焉……陶泳乎艺海之真君子,不可不于此着意用心,以求各自艺途之真正绚丽多彩。
元饶自然《绘宗十二忌》中一语令吾思之。曰:山顶层叠,下必数重脚方盛得住;凡多山顶而无脚者大谬
也。——斯理于何?吾以其为艺之“心理力学”,不知可否。为艺,虽通体已属虚幻事,然艺者本意既欲“引人入胜”,焉可不于己著间设一合理之“小自然”哉。目今艺林中特非画艺,诸艺之“山”“有顶无脚”而使人觉其“根基不稳”者,可谓多矣。须知一旦与人如此感受或印象,彼之“山顶”,风光再旖旎,景观再精彩,亦不过类同海市蜃楼耳。但这“稳设山脚”,确又不能不顾及画面(或他艺可视表面)构成美感。回想吾身青少时,尝偶闻画道中先辈议谈人物画群像必不当露脚过多,当时即转思西方名作内遇此情形,皆是以前景不显眼之物遮蔽之,却不影响其视象存在之合理性,由是略有所得。此将二者一并言说,当信艺道中后进,亦自会各有所悟。
饶氏又云:“画泉必于山峡中流出,须上有山数重,则其源高远……间有画一摺山,便画一派泉,如架上悬巾,绝为可笑。”是亦可理解为作品中诸物必得明示或暗示其出处也。古之山水画论,往往缘自作者细细品察生活,格物致知,是以通晓自然之道,而成千载不易之言。思之,此亦与西方海明威“冰山所以壮观在于其仅露出水面八分之一”一语略相联系契合欤?然今之众多文艺作者,一味唯知彰示个性及至滥玩形式,竟常置基本物理于不顾,此又焉可取哉。
作品中风格必当统一,此似为浅显常识。然艺者于为艺过程(特指创作不能一时完成之同件作品)间确又不觉极易产生别样想法,乃致使所作或有局部风格偏差,——尤其对于思路相对活泛者而言。欲杜绝此,想来亦毋须高深学问,唯寸心不时惕之,防之,且暗暗警示之,则可矣。固然,斯为艺过程中艺者亦自会反复审视作品,以便“有误辄纠”;而此实需“理性统率下之艺术感觉”,料必凡具创作经验之艺者,皆多有此体会。今吾仍于研读《绘宗十二忌》时联想及此,顺而述言。
清唐岱《画论》于寻常论画者每喜言谈之外,亦似有独见。吾却尤嘉其“立身画外,存心画中”一语。夫画,若非存心与潜心于其内,何得画之灵魂精魄,此固勿论矣。而这“立之于外”,又岂无讲究。画纵神妙深邃,其生机终是吾人所赋,且全由吾人驱使,乃曷能“反客为主”焉。吾人临画,实“凌画”也,绝当胸怀造物伟志,于高渺之境俯瞰一己心生笔出之万象,即令不曰“玩彼于股掌之间”,亦必休要忘了自家这“主宰”之身份。若此而“纡尊降贵”潜形泯态暗用其心于斯,庶几方称得当。
续。唐岱“临古总要体裁中度,用古人之规矩格法,不用古人之邱壑蹊径”,因以“'落笔要旧,景界要新’,何患不脱古人窠臼”之语固亦是。然吾今则见有画堪称“笔旧景(境)新”,而通体面目却似曾相识者。更有一谓:斯作往往并无明显毛病可遭公众挑剔,相比之下,倒是卓有创意的大家巨制,反每常的确不乏瑕疵。顾此不由吾不凝神以思。……唔,此好有一比:君可见电脑字库内之“好字”与现实世界书生拙手中书法之区别欤?呵呵,相信有此一言,以读者之慧,自已毋须达某再作饶舌了。
启事
从本期起,各栏目后缀中,网络及现实友人对吾辈作品之赞誉文字,一律取消。
当时启用这些文字,确也是本着类似“小店菜品口味如何须由食客评判”心态,如实将此前从网络论坛等处撷录来的内容,转附于此。略作说明:当初网络上对吾辈的评辞,又何止这些,在自己意识到有必要进行收录的时候,有许多,事实上已经是找不到或者是没精力去一一搜寻了。再者,所录赞语,少数明显是“过火”的,或“空泛无物”乃至“伧陋不文”的,自己肯定不会选用在这儿。当然,至于那等不接受吾人艺术的,亦自是不会“张挂”在这“店铺”里,正如所有真正的饮食店堂,也都不会将食客接受不了它们菜品的味道那类话语张挂出来(虽则有可能其仍会暗中思考在不变更菜品基本特质的前提下作些改进)。这皆是人之常情,想必也不消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