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张——故乡纪事026》
《牵牛花》王花朵
人们用“吃豆腐”来形容那些在公共场所无意中触碰到女性敏感部位的人,或是假装无意却有意为之的油腻人。
有没有“男豆腐”一说我不知道,至少女豆腐因时代发展、交际密度大、交际空间狭小、着装时尚等因素而越吃越多。但对这个词组我有一点不明了:吃豆腐,要么是猪肉炖粉条豆腐之狂吞猛咽,要么是老豆腐脑那样浅品慢吮,或者是小葱拌豆腐那样自清自白,但不管怎样,吃豆腐都是深度的亲密接触,怎么会把那些隔衣搔痒、隔山打牛、隔岸观火、恍若隔世的轻描淡写行为,就用“吃豆腐”这样动作幅度大、纵深推进强的事儿形容了呢?
不明白。
我这里记述的豆腐张却是一块“男豆腐”。
学习鲁迅先生的《故乡》时,豆腐西施杨二嫂的豆腐坊咣当一下出现在大脑里的,绝没有南方的小桥流水、雨巷深深,而是我们村豆腐张家的豆腐坊。
豆腐西施伶仃地站在柴火垛旁边,对着扛着锄头的村民顾盼生辉,她身后的豆腐坊也是座西朝东的下屋,也是半天有阳光半天阴乎乎的屋子,窗户上露出一个中年男子面容呆板的头,那是豆腐张,不是豆腐西施的丈夫。
杨二嫂把裙子拢在腰间,弯腰去抱起一捆玉米秸秆,对着西天的鸭蛋青色天空叹了口气,回身走进豆腐坊,开始点火烧那一大锅的水。再过几个小时,豆腐张的驴车将会把天木镇的大街小巷走上一遍。。
在我们那里,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没有人在市场上卖大豆腐。买干豆腐的已经开始了,可是大豆腐依然是驴车上的行商所为。
我们从小管买豆腐一直叫"换”豆腐,这是有来历的。这个来历是不是发源于豆腐张,或者豆腐西施杨二嫂她们那里再早是不是也是“换”豆腐,鲁迅先生也没有好好交代一下,我也没考证出来。
我不记得在豆腐张以前我们那里是谁在做豆腐,反正现在回想起豆腐的时候,他的长长的吆喝声、懒洋洋的驴车、蒸气腾腾的豆腐房和猪肉豆腐炖粉条就是我关于豆腐的一组蒙太奇画面。
就是豆腐张这个人,他以前也不叫豆腐张。
他个子不高,但是却是一个车轴汉子,扶犂犂走直线,锄地干净不伤苗,割庄稼就更厉害了,尤其是割麦子和谷子、荞麦这种低矮庄稼,他个子低的优势就更发挥出来,在庄稼汉里混出一个好名声。别人割麦子是干活,豆腐张生病前割麦子像游泳技术里的搂狗刨。
每次割麦,他都把他老婆的套袖戴在左胳膊上,站在一垄麦田的地头,相一下,好像是在估量用多大的步子,多块的节奏来收割。不像其他人,看也不看就上手,结果是还没割到三分之一处就腰酸腿痛,“我的妈呀”一声四脚朝天躺下了。
豆腐张割麦不这样,他相完之后,胸有成麦了。见他弯下腰去,左胳膊滑水般一搂,一束麦子就入了他的腋下,麦秆斜着亮出它们的腿部。豆腐张镰刀一亮,刀头前四分之一部分沿着麦秸的腿部轻轻一划,一束麦子就被他夹在腋下。他会把这束麦子往前一些放倒在地。接着如是重复,收获到第二束麦子,与前一束放在一起。到了第三束麦子的时候,他后退一步,抬起胳膊,腋下的麦子准准的与前两束集合。他回过身来,捏出一小绺麦秸,双手似拧似搓地这么一绕,行云流水般用这绺麦子做腰,将那三束麦秸合成一个麦捆,躺在割过的田野上,头斜着向前放着。
细数起来,他这一个单元大约5个环节,之后他就无限重复这个连续动作,等到他游到田垄的另一头,那些金黄的麦捆就像偏着头的一群学生在排队。
他之所以后来成为豆腐张,是因为他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而他得的病正是当时在农村约等于痨或今天癌的病——肺结核。
其实那时已经有了红霉素、青霉素、链霉素这类的药,甚至去县城医院还会有庆大霉素这种药了。但是农村人是靠一身力气混饭吃的,而肺结核这种病的特点是得了难治,治好了难以恢复体力。没有了体力,这在那时农村的环境下,不啻于宣布了无期徒刑。
《喜悦》王花朵
杨二嫂点着了灶坑里的柴火,她听到隔壁磨坊那头小驴在打响鼻。这头年轻的小驴,早晨起来围着磨盘绕弯弯,天大亮后又要在全镇走格子。
杨二嫂在围裙上搽了搽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红糖水,她最近觉得自己血虚,生孩子生得她缓不过神儿来。
“一个壮汉咋就一下子给撂倒了呢?”她在默默地想一个问题。
豆腐张从死亡线上回来的时候,已经从一个车轴汉子变成一架漏风的风箱,拼命拉也吹不起火星来。
据说人是救活过来了,但他的肺大面钙化,是以别人用一口气完成的呼吸,他要用三次以上,好在已经不会传染别人了。
当时负责村里事务的那个头儿恰逢是一个仁慈有爱的人,他想到豆腐张病成这样,他们一大家子十来口人的顶梁柱被虫子蛀空了,房顶就得塌。于是他和会计、保管员一核计,杀了一只鸡,把他上边的头儿请来,说我们这个村儿比镇上其他村儿土质不好,收成很差,打算弄一个豆腐坊,不过豆腐只换不卖,不能算做买卖。不管农村户还是供应户,你有豆子,拿豆子一换,就可以吃豆腐。
就这样,村里的豆腐房在豆腐张家的下屋开张了,豆腐张走马上任。
几名壮汉把放在村里场院上的一副大磨盘搬上驴车,拉到豆腐张的下屋最宽敞那间,再弄来几麻袋豆子,一堆纱布,打了几副豆腐屉子,就算可以动工了。
杨二嫂用簸箕将麻袋里的豆子摊开,借着明亮的日光,把黑皮的黑豆和花皮的“爬豆”分别挑出来。黑豆多了豆腐会变色,爬豆是芸豆那样的豆子,只适合做豆包,不能做豆腐。
她将挑好的黄豆放进磨坊角落的一口大缸里。
头一天,豆腐张先把大缸里的黄豆洗净,泡上水,让豆子泡大起来。
豆腐张开始做豆腐的时候已经挑不动一挑子水了,水缸里的水都是杨二嫂特意从土产日杂商店买来两个小桶,自己一晃一晃挑回来的。
瘦猴儿说,杨二嫂那不是挑水,是卖骚,就是卖弄风骚的意思。
但是不管怎样,没有影响泡黄豆。
第二天,天还没亮豆腐张就从驴圈里拉出那头一岁半的小毛驴,把驴套在辗杆上,然后用一块黑布蒙上它的眼睛。
驴拉磨要走圈,蒙上它的眼睛是为了避免它有视物参照而极力想走直线,当它看不到任何东西时,它就会把一圈一圈的重复当成很直、很远的旅程了。
豆腐张已经装了满满一搪瓷盆泡发的黄豆,他把它放在磨盘上。
磨盘上还有一把装着水的葫芦瓢和一把盛饭的勺子,他舀一勺豆倒进磨盘靠近边沿的一个锹把粗的孔洞中,淋上点水。
“驾!”他对驴下达行动命令,驴不紧不慢地转起圏来。
两三圈一过,从磨盘中部的缝隙里开始溢出磨碎的豆子,但这时还远未均匀。这些糊糊状的豆子顺着磨盘上的一个漏口流进一只桶里,桶里的豆糊糊还要再磨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磨成均匀、细腻到没有固体的状态。
杨二嫂已经把悬挂在梁上的纱布豆腐包撑开,随着豆腐张将桶里的豆糊糊一瓢一瓢倒进豆腐包,杨二嫂像用摇篮哄小孩子睡觉那样摇着,豆子里的精华部分从细密纱布的缝隙中渗出,进入下边的大盆里。
留在纱布里的豆腐渣,炒着吃也很香。
“水差不多了!”杨二嫂咕哝了一声。
一口比夜战时用的大锅小不了多少的锅里,被文火煮开的水像没睡醒的人那样,偶尔从水中间冒出一个大气泡,证明自己已经开了。
从豆腐包里渗出来的豆子糊糊就被倾倒进这懵懵懂懂的开水里,杨二嫂继续用一些热量不高的柴不紧不慢地烧着。豆腐张用勺子缓缓搅拌着,使那些豆糊糊与水均匀分布开。
豆腐张被迎面而来的豆子腥气熏染了,精神似乎振作起来。
锅里白色岩浆一样开始缓慢冒泡,更像是气泡在豆浆里捉迷藏,东一个西一个,你不知道哪处会冒出泡泡来,慢慢的,水里开始形成密度很低的泡沫状的东西,这时必需立即灭掉灶里的火。
大锅里的豆酱平静下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杨二嫂和豆腐张面无表情,同样面无表情的还有锅里的豆浆。
豆浆的表面已经慢慢形成小米粥凉了之后那层皮样的东西,这就是油皮,做豆腐时最有营养也最好吃的第一道产品。
豆腐张知道村里的头儿的父亲有老气管炎,和他一样每时每刻感觉空气不够用。他把油皮轻轻捞起来放在一边,等分成两份,过一会儿自己吃一份,另一份路过头儿的家时与几块豆腐一并送过去。
“水做的东西,客气啥?多一碗水的事儿!”
每当头儿的父亲客气的时候豆腐张总是这样说。
掀掉豆皮之后,豆腐张没有着急往里点卤水,而是舀了半瓢,慢慢地喝下去。杨二嫂凝重地看着他喝豆浆,仿佛是一种充满期望的神圣仪式。的确,这是巫医Z奶奶悄悄告诉他的秘方。
自他做豆腐时起,他就坚持每天喝这么半瓢。
后来村里人神话了这件事,把豆浆上升到包治百病的高度,这是错误的。
首先,豆腐张的肺结核钙化在先,其次,在那饥馁的年代,食物和营养是康复的有力支撑。万不可像那些吃绿豆治病的人盲信骗子的忽悠。
点完卤水,豆腐张可以坐下来抽一袋烟,阳光射进来,他关了电灯,烟袋锅中的火也显得不那么明亮了。
杨二嫂早就在豆腐屉底层铺上了纱布,并且一直延伸到四周的板子外边。
脑状的东西被豆腐张用葫芦瓢舀来倒入屉里,这屉特别像浅浅的槽子,放满豆腐脑后,上边扣上另一半的槽子,然后在槽子顶上压上一些石块。
要等上一个小时,豆腐脑才能被压成豆腐。
杨二嫂已经回上屋了,头一天晚上在陶盆里发的玉米面已经溢出酸味儿,往里面加一点碱面稍微提一提,她就要在外屋的那口十二仞的大锅四周贴一圈饼子,切好的土豆和掰成块的茄子已经躺在锅底,盖上锅盖烧火,冒气十分钟就可以停下来。
一会儿,一串孩子就会围住一张大饭桌开始早饭了,包括我那个突然停止长个儿的女同学张小莲。
下屋里,豆腐张把豆腐包、大锅先洗干净,再把豆腐包展开晾起来。他把眼罩从驴的脸上取下来,小驴自己就走到外边驴棚的槽子边,急不可耐地打着响鼻。
草料被豆腐张端来。
《调制》王花朵
“吃饭了!”
杨二嫂从屋子里传出干细干细的声音,像冬天的高粱杆。
太阳一竿子高了。
乡村土路上,一辆小驴车懒洋洋地从远处过来,比驴车先向正前方传出的是豆腐张的吆喝声。
“豆——腐——!”
他为了让更多的人听到并事先准备好豆子,他把“豆”音发成“抖”,把“腐”发成“佛”音,这样便于把音拉长了用,尽量长到不断掉为止。
听他吆喝声,像是用甜菜糖做糖稀,捏住两头把手都扩张到后背去了,纤细纤细的糖丝都快断了的感觉。
一斤豆腐十块,一块豆腐约两个火柴盒大,最开始要用一斤二两黄豆置换,那多出的二两包括了损耗和利润。慢慢的到管制不严的时候,便成了一斤豆子换一斤豆腐,但是交一毛钱手工费,或者一斤全国粮票也可以。
豆腐张先用称称了豆子,然后移开上边的槽子,像翻书那样掀开上边的纱布,已经被事先切好的豆腐就呈现在那里了。
他有一把舌头比较长的戗刀,像瓦工刀那样,沿着豆腐底层插进去,两块或三块一组豆腐就被端起来,进入我们渴望的小盆里。
我们盯着盆里的豆腐往回走的时候,他的“抖”音已经又发出了,“佛”音还没有开始。
那时候如果没有大事发生,很少有人做猪肉炖豆腐这样的大菜。一般人家也就是用豆腐拌酱吃。吃法也有两类,有人把很多的酱倒入有豆腐的碗里,用筷子搅成糊糊状吃;我导喜欢另外一种吃法,在筷子上沾一点酱,送到豆腐的一角,待酱和豆腐粘在一起后,再用筷子将那个区域的豆腐夹下来吃。这样首先豆腐是豆腐的香味儿,然后再令它俩在嘴里结合。
个人有个人的吃法儿,也无优劣之分。
我也曾经异想天开过,不知从哪里听说一种吃法:泥鳅炖豆腐。
后来这些年每每想到那唯一的一次残忍的烹饪,就觉得十分对不住那十几条幼年泥鳅。
做法是这样的:冷水里放入活泥鳅,放进去的时候它们很高兴,因为之前有一段时间它们已经离开了水,这时它们也不管前景如何,在锅里游来游去。之后我把豆腐放进锅里,那些泥鳅用鼻尖去撞豆腐,可能是发现豆腐很软,就不停地撞来撞去,像是玩一种什么游戏。
调料放好之后,我开始在灶里烧火。
这道菜的讲究是火要慢慢的起,这样泥鳅感觉到水温上升就会钻进豆腐里,因为豆腐里面还是凉的。
这道菜我做成功了,起锅的时候,汤里没有一条泥鳅,它们都钻进豆腐里了。
可是那道菜我没吃,因为拨开豆腐时,看见泥鳅们虬曲在里面,作出挣扎的雕塑样,好像它们临死前发出一声感叹:
“豆腐里也不安全。”
豆腐张每天半瓢豆浆的生活持续不到一年,他就用两口气完成一次需要的空气呼吸了,到了第二年,他就与其他人没两样了。
可是第三年头上我们发现他变了。
他又肥又胖又白,像一块大豆腐。
杨二嫂则剩下半条“圆规”的样子,被一件裙子套住,就像在高粱杆上挂了一块布。
(20190608-09)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