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乡纪事068》
大概从一记事儿的时候起,我们的脑子里就有“鬼”了。
最能讲鬼故事的,是一个邻居发小的父亲,我们叫他二大爷。
他经常留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特别像一只吃不饱的山羊,就是没有犄角。他浑身干瘦,笑声响亮而且脆,讲起故事来下巴左一下右一下有规律地歪斜,令他的故事更增加神秘成分。
那时候还没有安装电灯,在一盏煤油灯下,二大爷就开始吓唬我们了。
“那谁谁谁,有一天啊,天黑的一塌糊涂,他就着急往家走,一拐弯,看见那谁谁谁家的旮旯里有个人,看起来像是那家的大姑娘,长头发披散开,背对着他,好像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在哭。”
铺垫完,二大爷喝一口茶,用他那有两点星光的眼珠扫视我们一遍。
“他上前去拍她的肩膀,你猜怎么着?”
二大爷开始卖关子。
“咋地啦?”我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他的情绪才越高。
“那个女的一回头,我的妈呀!”
“咋的了?”
“看见啥了?”
其实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过很多遍了,我们都能背下来结果,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都要装作第一次听那样张大眼睛、耸起肩膀,装作很惊奇的样子。
“那个女的一回头,原来不是那家的丫头,那样子长得,我的天啊!”一到这时候,二大爷就像喜欢折磨我们一样,又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把混进嘴里的茶叶用舌头尖儿在嘴里卷一卷,吐掉。
“只见那个女鬼绿绿的眼睛,土豆那么大。”
“吓死人啦!”
“这还不算,她从嘴里吐出这么长的一根大舌头,红红的,像猪的连替。”他把自己的手横在自己胸口,比划舌头的长度。“连替”就是猪的胰脏,红鲜鲜的。
我们立即吓得往一块挤,这时二大爷一动不动,对着煤油灯照不见的墙角移动目光,突然说“那是啥?黑乎乎的。”
我们就麻雀一样忽地飞起,一起闪到他的身后,他会捡到宝贝一样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样的故事叫“讲闲话”,有的闲话特别荒谬,我猜是二大爷自己现编的。
“这不过年了吗!大丫头在外屋地煮饺子。”
二大爷趁着过小年的时候,讲一个和过年有关的故事。他一张口露出抽烟的黑牙,我们就知道可能又有鬼了,但是不知道这次是什么鬼。
“外屋地很暗,两个人对面走,就能看到个影儿。”
这一渲染,我们就开始紧张。
对小孩子来说,晚上的外屋地是比较可怕的。那时候的土房子或者三间或者两间,当做厨房并兼进入卧房的外屋地,到了晚上一般不会点上油灯的。就是有些人家有事时放上一盏灯,也是黄豆大那么一点灯芯,迷糊糊地,越发比纯粹的黑还充满神秘感,令人联想。
“大丫头煮着煮着,笊篱越来越沉,最后搅和不动了。”
“咋地了?”
“你们猜猜!”
“饺子放多了,糊住了。”
“不对!”
“笊篱眼儿堵上了!”
“不是!”
“不知道!”
“猜不到吧?”
二大爷又开始喝茶。
“这大丫头啊一个劲儿往出拔笊篱,拔出来一点,笊篱又被拉回去,再拔出一点,又被拉回去。大丫头那家伙劲儿大呀,鼓着腮帮子,一只脚踹住锅台,一咬牙猛劲儿一拉,一下子把笊篱从锅里拉出来了。”
二大爷又停下来了,半天不说话,只是不错眼珠看着我们,好像耍猴的等着打赏。
“完了?”
“没了?”
“别急呀!大丫头把笊篱一拉出来,嗷的一声,昏过去了。你们猜咋地了?”
“大丫头脑袋撞柱子了!”
“不对,外屋地哪有柱子。”
“大丫头使劲儿大了,把自己憋昏过去了。”
“不对,大丫头劲儿可大了,能拉住一头牤牛。”二大爷把我们的结果全否了。
我们齐齐摇头。
“猜不到吧?我告诉你们,大丫头看见一只手正抓着笊篱,这还不算,手的后边还跟着一只胳膊,没有身子,也没有头。”
“啊?!”这下子惊悚了我们。
“这算啥?还有呢。”
二大爷又开始嚼茶叶。
“不可能,大丫头已经吓昏过去了。”
“大丫头又醒过来了!”二大爷接着白话。
“大丫头醒过来了?那还不得吓死自己?”
“大丫头一醒过来,你猜她看见啥了?”
“胳膊、手、没头没身子。”
“她看见那只手在摸她的脸,这还不算啊,没有头的胳膊还说话。”
“说啥?”
“大丫头……”二大爷挤扁了嗓子,发出怪音。“大丫头,你踩了我的头发了。大丫头问他是谁?你猜他说他说他是谁?”
继续摇头,我们根本猜不到。
“他说他是黄大个子。”
这一下子我们害怕了,黄大个子半年前赶马车下坡的时候把自己压死了,装满一车粮食的车轮像刀子一样把他的一条胳膊齐齐压断。因为他个子大,另一只车轮压扁了他的脑袋。
我们都知道,大丫头前几天捡树枝去了南坨子坟地。
“回家吧,今天就讲到这儿。”二大爷轻描淡写,然后自己做出要铺被子睡觉的样子。
我们一动不动。
“咋了?今天不讲了,再讲你们该不敢回家了。”
我们现在就不敢回家了。
二大爷得意地看着我们,然后用手指挨个点着我们的鼻子。
“这么个小闲话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真没出息,长大了咋走夜路啊!”说完,他做出无奈的表情,下地穿鞋,把我们一个个送到各自的家门口。
鬼的无处不在、隐形还有超大能力一直萦绕在我们的大脑里,其中特别不过瘾的就是过年前这7天。
本来嘛!腊月二十三,豆包都蒸好了,泥封的酸菜缸也打开了,那散发的酸菜味儿似乎与猪油已经混合,诱引的喉咙里有个小手往出空抓。大人们用秫秸或木条给我们糊的灯笼也有模有样,有的上边还贴着剪纸,鱼呀公鸡呀荷花牡丹呀什么的。一簸箕一笸箩的“毛嗑”炒完晾凉装进了面袋子里,每个孩子可以抓一把先吃。小鞭炮放在炕头干着,二踢脚、麻雷子也都在凉房里冻着,这东西越冻越脆响。家长早把漏了洞的衣兜补上,好在大年初一拜年时装满瓜子、糖块、压岁钱。小孩子们东窜西跑,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和灯笼。
唯一不爽的就是,这几天也是鬼们放假的时间。
据说,腊月二十三小年,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嘴上抹了糖送上天之后,全世界的鬼就可以在人间自由活动了,而且他们放的是个长假,一直放到大年三十接神的时候,那是半夜。
这样,这几天一到了晚上,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小孩子们很少,在外边玩时,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如果是正在打着灯笼跑来跑去,忽然一个跟头跌倒,摔灭了灯笼里的蜡烛,那就麻烦了。爬起来一下子适应不了周边的黑暗,首先扑向眼前的就是二大爷那些绿眼睛、红舌头的女鬼或者是会说话的胳膊、没脑袋的身子之类的飘忽的形象。
结果吓得灯笼也不要了,屁滚尿流往家里跑。
在我们那里,人去世之后大多埋在铁路南沙坨子边上的树林子里,那些有后代的,过年过节上坟添土烧纸,坟起的很高;有些光棍儿或者后代搬走的,那坟在风吹雨蚀之下越来越矮,有的被牛踏出孔洞,久而久之就曝露在外边了,人骨头和人头发就露了出来。
据说,人的头发是最后灰化的,上边还含有磷,所以一到了有风的晚上,就会看见一个火球东跑西颠,把人吓得头皮发炸。
一直到了初中,二大爷那些故事对我的影响还在,虽说已经能自己给自己壮胆了,可是走在夜路上仍是不停回头看。大人们说这种回头看的习惯是不小心吃了猪尾巴的缘故,为此,每次杀猪,那条一头粗一头细、被红烧得好看的猪尾巴,成了大人们下酒的好菜,不给我们吃。
真正克服了对鬼的恐惧是在初二的时候,那一年深秋,深感自己再如此怕鬼就太没面子了,在女生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于是选择一个月初的夜晚,我拎了一把斧子向南坨子的坟地走去。
进入坟地之后,我先是把斧子抡得霍霍响,然后对着树林里的坟大喊:鬼们,你们出来吧,我把你们都砍成碎片。
声音消逝后,树林里除了风声啥也没看见。
突然,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头顶响起,我浑身一凛,斧子向自己的头上方抡去。
乌鸦飞走了,我的怕鬼病也治好了。
(20191107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