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三十年,痴情一万天(附音频)|诗坛轶事
这里是云南保山,一条逼仄但很繁华的小街上,一个身着白色凌布长衫的醉汉摇摇晃晃,头上插着两朵鲜花,脸上还涂着女人的脂粉,与那醉酒的酡红混杂在一起,在斑驳的阳光下,显得滑稽可笑。
醉汉已经五十来岁了,为了防止他摔倒,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儿既紧张又掩饰不住地发笑。醉汉的嘴里念念有词,含混不清,急得跟在不远处的一个青年男子抓耳挠腮。
青年男子在一个店铺前停下来,垫着窗板子,在一张纸上记下来几个字:
“❌❌长江❌❌水……”,没办法,他就听清了这几个字,其余的都是❌。
四百五、六十年后的1994年,这条古老的街道已经拓宽,那个铺面的窗户也已经装上了明亮的玻璃。
铺子里面,一台黑白电视机里正播放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片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浑厚的男中音
门口一个打零工的小伙子听到歌曲,拍拍脑袋,似有所悟。
“对啦!那个❌❌和❌❌就是滚滚和东逝四个字,要是早听清楚,我何必下岗呢……”。
打零工的小伙子就是四百多年前跟踪老醉鬼的那个人,他经过几世托生到了今天,现在是一名光荣的棒棒军。
那个时候,他是一名锦衣卫,专门负责在嘉靖皇帝开办的永昌卫劳改农场监督一个老头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个老头儿与电视剧里唱歌的一流男中音杨洪基都姓杨。
他叫杨慎。
他也是这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临江仙·说秦汉》)的真正作者。由于受到《三国演义》的影响,有些人以为这是罗贯中写的。
两个侍儿一左一右搀扶起杨慎,他差点被脚下突起的石板路绊倒。
“老爷,你演得也太逼真了。”一个侍儿对此早习以为常。
“不演得真一点,皇帝的刀子就来了。对了,夫人来信了吗?”
“来了,给您带着呢。”另一个侍儿递上一张薛涛笺,那娟秀的字体是那么熟悉,一下子让杨慎泪眼模糊起来,弄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
薛涛笺上面写着一首诗:
《闺中记事》
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看把作者给寂寞的。
第二页上才是一封私信,鉴于是人家夫妻之间的内容,我们就别看了。
这首《闺中记事》的作者叫黄峨,是杨慎的继室。自打杨慎被发配到云南边境,黄峨就担负起在成都新都老家照顾杨慎老父和养教杨慎子女的责任。
让后来辈的劳改人员艳羡不已的是,杨慎由于黄峨家的富有,他在劳改期间的物质生活还是过得不错的。尽管嘉靖皇帝四次大赦都没他的份儿,可是由于他娶了一个好媳妇,加上地方官也对他诗才的崇拜,是以并不缺吃少穿,还有人伺候,顿顿有酒喝。
杨慎与黄峨的爱情故事充满传统理想也很有现性精神,他们自打结婚起就一直花前月下、互相酬唱,即便是到了七年之痒也一点没痒过。唯一的遗憾是后来三十五年两地分居,加上可能还有别的隐秘原因,黄峨没有亲自生育。
现在如果你到成都的桂湖畔的升庵祠,会看到壁上一首叫《寄夫》的诗。
雁飞曾不到衡湘,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日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怜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生庵”是杨慎的一个大号,新都就是他的老家,1559年8月8日杨慎在云南以戴罪之身辞世后,黄峨在这里继续生活了11年,1570年离世。其实本来杨慎死前已经被地方官默许回到成都与黄峨生活,不料出现一位叫王昺的官,用铁链子又把七十多岁的杨慎给抓回劳改农场。
王昺这个没人性的后来因贪墨获刑,好像是判了个无期。
壁上的这首《寄夫》诗就是黄峨写给杨慎的诸多诗作之一,依照汪曾祺先生对该诗的解读,这应该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他的依据是大雁连衡湘都飞不到,这封信怎么能寄到永昌卫呢?
永昌卫就在今天的保山,因抗战而名扬四海。
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如果衡湘指的是传统上的衡山和湘水的话,我就迷惑了。要么是黄峨地理知识有误,要么是大雁脑子有问题,怎么会走一个大大的之字弯儿呢?抑或是明朝嘉靖年间从成都到保山必须要绕道衡阳?
受知识所限,这里不能有所答案。
关于杨慎,盖棺定论者和事后诸葛亮们大都认为,他的文学成就得益于被朱厚熜这个奇葩给贬谪到劳改农场有关。这就好像谁谁谁被一把刀子割开了胸膛,喷涌的血正好形成一朵鲜艳的牡丹,人们便说这朵鲜艳的牡丹是得益于那把刀子。
我想要杨慎自己二选一的话,他宁肯与黄峨朝朝暮暮、花前月下。
不过文学史似乎也真证明了,大多文学成就的确产生于不幸之中,少数例外的比如温和旖旎的明中期的苏州文韵,最终还是会被泥沙俱下洪流所吞噬掉。
杨慎的成就除了自身的才华和修养以外,也的确拜嘉靖虐待所赐。
按理说,一个仇恨过了几十年也就该淡了,可是嘉靖不行,他朱氏的基因在怒吼:绝不饶杨慎,谁让他爷俩要给我换爹来着?
这是明史中的一个大事,有兴趣的可自己去看。总之,杨家和朱家的梁子是这样结下的:
杨慎他爹杨廷和与杨慎坚决要朱厚熜在亲爹和皇位之间二选一,朱厚熜绝不接受这个游戏,他说:爹我也要,皇位我也要。
于是,杨慎的爹被罢官故里、削职为民,不久辞世。杨慎则被发配到云南西部边境,进行劳动改造。
这里的是非远不是两个邻居闹别扭的事儿那么简单,实在不好用短文细细评说。总之,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是,朱厚熜与杨慎的顶牛,给云南带来了一个大文学家,更给明朝后期劳教出一个文学全才,他几乎无所不能。
他也是弹词的祖宗,所谓《临江仙·说秦汉》其实是杨慎《廿一史弹词》中的第三首。弹词中第一首有这样的一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颇似《红楼梦》的调调儿哦。
才女黄峨在1570年去世后,由于女权主义文人和流行文化出版商的双重努力,《杨状元妻诗集》、《杨升庵夫妇乐府词余》等大量刊行,其中不乏艳曲和调笑之作。
同样,因属于人家私房话,这里不便引用,好奇者可自己检索。
最后,总觉得不过瘾,再来一首黄峨的情诗吧。
《寄升庵调黄莺儿》
晴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
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看来那时候寄一封信还真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