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那个剃头匠

现时游街窜巷的剃头匠已经很少见了，即使在相对闭塞落后的东塬上，这样的剃头匠也凤毛麟角了，而玖儿是最后一个游走在乡村的剃头匠。

玖儿具体是啥时候开始挑着担子剃头理发已经不可考，印象中我的唇角刚刚冒出少许的胡须，他就已经开始游街窜巷了。

之前玖儿没有来东塬的时候，偶尔有一半个剃头匠年跟前到南何村晃荡一圈，给村里人修面剃头。但是东塬地方，往往都是些穷人，要不上价，后来剃头匠也都不再来了——养不住手艺嘛！东塬人就只好自家人胡乱理发剃头，样子好不好看也不计较了。

那年月，县城的人搭眼一看就知道谁是东塬人：脑门上顶着乱七八糟此长彼短的乱发，不是这儿多一块，就是那儿少一块。这是剃头技术不纯熟造成的硬伤，却也成为川里人揶揄东塬人的凭证。

在我家，四个姐姐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而我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剃头确实还是个大问题。没有剃头匠，我的专业发型师就由二姐担任了。其实让二姐捉刀并不是她技术多好，而是她胆大泼辣，敢拿刀子在我头上招呼。

每次剃头，我捣蛋坐不住，二姐技术又不高，头上往往被剃刀划出很多血口子。二姐手上攥一撮棉花，刮出血了，就用棉花粘上。

有一回才剃了一半，头上已经开了六七个口子，大姐见说：“二萍你剃一半就对了，剩下一半留下嫑剃了。”二姐疑惑：“那为啥？阴阳头好看？”大姐笑着说：“剃了的种了棉花，剩下那一半留下种麦。”屋里其他人都笑了，二姐不高兴地说：“你们是鞭子抽快驴哩！有本事你给剃！”连我都笑了。

二姐实诚，不知道我们笑啥：“笑啥哩！宁宁地坐好！棉花都不够了！”我止住了笑：“二姐你自个说自个是驴。”二姐也笑了：“驴就驴，都是亲姊妹，我是驴，咱屋就一窝驴。”

经过长时间的磨练，二姐早已经在我的头上练成了一把快手利刀，不仅给我剃，村里很多老人娃娃都让二姐给剃，当然是免费的。那时候二姐还没有出嫁，青壮年因为避嫌，并不大来我家找二姐剃头。

这是我年少时候的记忆，现在想起来仍然温馨，等我四个姐姐出嫁成家，父母也渐渐老去，我越来越怀念这一段剃头的日月。每回去二姐家，我都要说起当年剃头的事情，二姐总是看着我笑，笑着笑着就又流出了眼泪。

玖儿担着剃头担子来到东塬之后，二姐彻底解放了。跟玖儿的手法比起来，二姐的手艺毕竟属于野路子，并不入流。但是我和村里的小娃娃剃头，依然是二姐代劳，并不去找玖儿。不为别的，只为省钱。

有一回，二姐正在给我剃头，玖儿在我家门口放下扁担就进来了，我原以为玖儿肯定是要跟二姐说剃头的事情，毕竟二姐这个免费的剃头匠，抢走了他的生意。

玖儿有些尴尬地站在二姐旁边，看着二姐用刀，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二姐看着他，也不说话。这时候，剃刀到了我脑袋的旋儿跟前，二姐正要用刀，玖儿说话了：“这块最难剃，我给你示范一下。”一口地道的河南话，二姐竟然愣在了一边，完全没有之前的泼辣劲儿，而是乖乖地把剃刀递给了玖儿，玖儿拿起剃刀，一边尽量学说着关中话，一边教二姐：从哪儿起刀，从哪儿收刀，用正收还是用反推，他甚至在我头上重新给二姐示范了一遍。二姐愣怔着看着他做示范。

头剃完了，玖儿把剃刀交给二姐，说：“剃头也是手艺，手艺就有规矩，不按规矩来，剃不好头。”二姐心灵手巧，学啥像啥，没练几次就把手艺学精了。从此也就专门给娃娃们剃头。

草花婶家狗蛋也让二姐给剃头，剃完了草花婶就说不完的骚情话：“哎呀，看咱二萍这手艺，没话说！再看那河南担，剃得是个啥些！”二姐些不高兴了：“婶，这话咱以后不敢说，再咋说人家也是我师父哩。”玖儿的年纪跟我爹相仿，我家人对玖儿的手艺赞不绝口，也因此对玖儿尊崇有加。草花婶不管这些事，只想着说几句骚情话当钱使唤哩，没想到却弄了个没脸。狗蛋免不了要麻烦我姐给剃头，草花婶虽然面子难堪，却也没有说啥，有些尴尬地领着狗蛋回去了。

从那以后，村里就逐渐传出了风声，说二姐跟玖儿如何如何，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风言风语是从草花婶嘴里流出来的。这种人在农村，有相当广泛的市场，每个从总有那么一两个嘴尖毛长的烂嘴婆娘，传一些风言风语、小道消息，乐此不疲。

而我非常佩服这些人，他们编故事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任何一个优秀的小说家都无法跟这些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相比。

这些风言风语最终对二姐的婚事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男方家离得不远，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就派人来打问，幸亏我父母在村里为人不错，加上二姐经常给村里老人娃娃们剃头，落下了好名声，也没有影响婚事。而草花婶却结结实实得到了教训。

那一回，狗蛋发烧昏迷好几天，镇上、县上的先生都来看过，却都束手无策，何光明派人送到县医院也没查出来个相况，医生说：“这病咱这儿看不了，查不出来是啥毛病，不行送西安的大医院吧。”草花婶哭天抢地的，以南何村住户的经济实力，根本无法把病人送到西安，因为草花婶他公公（草花婶丈夫前二年刚殁了）说：“送到西安能不能救下还不好说，花一河滩钱。咱家里日子本就恓惶了，将来要饭都凑不够人！”

去西安的大医院根本基本无望，草花婶无奈，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把狗蛋送回来，在家里将息着。狗蛋他爷在南坡已经选好了一块地方，把坟坑都刨好了。

狗蛋虽然发烧，偶尔昏迷说胡话，但是能吃能喝，其他啥都不影响。拖了一个月，草花婶家人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

二姐已经出嫁，玖儿挑着剃头担子又来到南何村。草花婶看见玖儿，这才想起来狗蛋好长时间没有剃头了，就叫住了玖儿。

玖儿把摊子摆在了草花婶的门口，把炉火捅旺，热水烧起，凳子支上，剃刀打磨好，就等着狗蛋就坐哩。草花婶把狗蛋背出来，狗蛋的眼神迷迷瞪瞪的，看不出一丝灵气。玖儿也听说了，就问：“娃现时咋样了？强一些了吧？”草花婶一听问娃，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了：“就是这样子，不好也不瞎。”

玖儿就不再多问，用热毛巾给狗蛋头顶敷上，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动刀剃头，等玖儿剃到一半的时候，狗蛋的头顶上微微泛红，后来从鼻孔里流出黑色的粘稠血液，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剃头把狗蛋的命要了！

狗蛋口鼻流出黑血，草花婶已经晕厥过去，而玖儿自顾自地给狗蛋剃头，周边的人纷纷喊叫：“快嫑剃了，娃都不行了！”玖儿置之不理。甚至有人上来要打玖儿，却被南何村最后一任族长、德高望重的何茂祥一把拉住：“这都是命，就算娃不行了，也得剃头。都悄着！”众人也就停住了，满是疑惑愤怒地看着。

玖儿不慌不乱地给狗蛋把头剃完，用热毛巾把狗蛋的脑袋擦干净，又捂了一会儿。谁料过了一阵这娃娃竟然清醒过来，眼睛先是迷离，随后渐渐有了光彩，等到玖儿把东西收拾完了，剃刀也磨好封存了，狗蛋就彻底恢复正常了，狗蛋叫了一声“妈”草花婶就从昏迷中醒来了。

看到儿子恢复如常，草花婶跪下磕头：“恩人，是我编排你跟二萍的闲话，你想骂就骂，觉得骂不过瘾，抽我俩嘴巴子都能行……”玖儿赶紧把草花婶扶起来：“啥都嫑说了，娃好了就对了。”草花婶的公公老泪纵横，拿出一大叠零零碎碎的钞票递给玖儿，而玖儿只从中抽出一张两毛的票子：“碎娃剃头就两毛钱。”

后来我才听说，玖儿这剃头的手艺，确实是他爷手里传下来的。话说当年日本人占领河南的时候，听说玖儿他爷剃头剃得好，不仅剃着舒服，让人全身放松，还能强健身体，更有甚者，剃刀和头皮摩擦还能产生音乐节奏。日本军官就邀请玖儿他爷给自己剃头。

老汉使劲浑身解数，让日本军官非常满意，老汉拿了赏钱之后却带着全家一路逃到了陕西。那日本军官不到半月竟毫无征兆地七孔流血而死。人们都说，这老汉趁着剃头，不知道把日本军官的哪个穴道按住了，随手就把那瞎怂日本军官日塌了。

现时，村民亲眼见到玖儿这手艺，纷纷印证当年的传说。给狗蛋剃头治病之后，玖儿在整个东塬的剃头生意就成了独一份了。

过了几年，农村建房热兴起的时候，玖儿就长久不来了，有知道内情的人说，玖儿回去给娃结婚去了。再后来，就再没有来过，而乡村也逐渐有了理发店，这种挑着担子游走的剃头匠，就再也没有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