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25章) 2024-07-31 14:08:43 第25章 参悟生死 意外重逢一路上,虽然春光明媚,但骑在马背上的王维,想到岐王正沉浸在巨大的丧子之痛中就轻松不起来,心情始终是沉沉的。璎珞担心王维,不时掀开车厢的帘子,怔怔地看着马背上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倒是小蝶,想着终于可以陪璎珞回定州小住一段时日,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一会儿说“要去竹园山上挖笋吃”,一会儿说“那个笋真是鲜美,福嫂的厨艺更是了得”……三人晓行夜宿,几天后到了定州。见到爱女贤婿,崔父崔母自是欣喜万分,一家人闲话家常,夜深才眠。第二日早间,晨鼓还未响起,窗外还是黑沉沉的一片,案上的蜡烛已经烧尽,淌了一桌烛油。璎珞还在酣睡,王维轻手轻脚地起床,穿戴整齐后,俯身吻璎珞的眉心。璎珞“嗯”了一声,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王维在她耳畔柔声道:“时辰还早,你再安心睡会儿。等岐王那边好些了,我便回来接你。这些日子,你好好陪陪阿爷阿娘。”璎珞睁开双眸,依依不舍地看着王维:“一路上,记得照顾好自己,莫太忧心了。”王维点了点头,替她掖好被子,拢好散落在被外的青丝:“好,你放心。”说罢,起身向门外走去。看着他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璎珞的睡意瞬间消失殆尽。她怔怔地看着窗外,连日来那种隐隐的不安,再次袭上心头,挥之不去。她明白,王维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最容易受伤的也正是这份有情有义。他因和岐王私交过密而被贬,如今去华州看望岐王,会不会又被别有用心之人大做文章?可是,如果他不去华州看望岐王,他就不是王维了。王维快马加鞭,不出几日,就抵达华州岐王府。新来的门人不认识王维,让他等候片刻,他先进去通报。王维伫立门外,百感交集。不久前的元宵节,王维曾写信给岐王,说想来看看他,但岐王婉言谢绝了,回信说:“你不必惦记本王,安心在济州便好。”王维明白,岐王是替他着想,不想让他被贴上岐王“身边人”的标签,从而影响了他的仕途前程。但这次,不管岐王要不要他来,他都一定要来了!正这样出神地想着,却见门人跑了出来,门人身后不远处,正是岐王本人。这是自去年秋天灞桥分别以来,他和岐王的第一次重逢。王维激动难抑,快步上前,向岐王深深拜了下去,岐王忙一把拉住他,声音中已然有些哽咽:“摩诘,你来了!”“是的,王爷,我来了!”华州的春天仍有些许寒意,但当岐王和王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却感受到了彼此的暖意。看着两鬓多了许多白发的岐王,王维心痛难言。他明白,苍老的不只是岐王的容颜,更是岐王的心境。曾经的岐王,剑眉朗目,神采飞扬,他的双眸里透着大唐盛世的繁华和力量。可如今呢?他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原先那般洪亮有力。言辞间,是心神俱疲,黯然神伤。岐王引王维步入堂屋,命人奉上好茶。王维抱拳谢过,轻啜一口,茶自然是好茶,可此刻喝在嘴里,却全然辨不出什么滋味。岐王也低头喝了一口,看着王维,目光中是无尽的悲凉。廊檐下的燕巢里,不时传来几声小燕子的呢喃声。母燕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觅食。王维看着岐王,他的目光随着母燕飘出很远、很远……或许,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逝去的瑾儿吧?屋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王维在心里思忖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字斟句酌道:“王爷,我从小跟随母亲诵读佛经,十岁那年,母亲问了我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真正参透。”岐王怔了怔,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廊檐下的一对燕子,喃喃自语:“摩诘,自瑾儿离世以来,我一直在想,生我之前谁是我?死我之后我是谁?何谓生?何谓死?我是谁?谁是我?那个来世间走一遭的生命,真的存在过吗?”岐王平静地说着,不悲,不愤,不忧,不惧,但这表面的平静背后,其实隐藏着更大的悲痛和更深的幻灭。“一千多年前,在古老的天竺国,悉达多太子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抛弃荣华富贵,只身缁衣芒鞋走天下,只为苦求生死奥义,却终不可得。六年后,他衣衫褴褛,精疲力竭,在一棵菩提树下静坐冥思了七天七夜,终于在一个天将拂晓、启明星升的时刻,大彻大悟,明白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一切具象,都只是幻象罢了。”王维也走到窗边,和岐王并肩而立,絮絮说了下去。“摩诘,瑾儿是在我怀中去世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尽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却再无知觉,听不到我的呼喊,看不见我的悲痛!我曾经以为,拥有的可以永恒,不料却是如此无常!”岐王仰起头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热泪汹涌而出,悄然滑落。王维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葛巾,递到岐王手中,继续安慰他道:“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在世,不得不经历生的疼痛、老的哀伤、病的愁苦、死的悲恸……或许,人生八苦,就是我们生而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吧。”岐王缓缓转身,定定地看着王维,喃喃低语:“这是生而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王维心中酸涩,怕引起岐王伤感,忙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道:“请王爷为了郡王,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横竖无事,想留下来多叨扰王爷几日,不知可好?”岐王久久看着王维,理智告诉他,王维不宜久留,但此时此刻,理智却败给了真情。好半晌后,岐王深深地叹了口气:“摩诘,有你在身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好受多了。”当王维在华州宽慰岐王时,璎珞在定州陪伴双亲。因为璎珞的到来,崔府又恢复了璎珞出嫁前的热闹。这日,璎珞主动请缨,为阿爷阿娘做了满满一食案佳肴。“阿爷,阿娘,你们快尝尝女儿的厨艺,可还吃得?”“女儿做的菜,凭它是咸是淡,都是好的,今日阿爷可要好好喝上几杯。”看着满桌佳肴,崔父早已笑得合不拢嘴。“阿爷,待摩诘回来了,让他好好陪你喝上几杯。”说到王维,璎珞心头不由牵挂,他到华州了吗?和岐王见面了吗?不知此刻心情如何?“好女儿,难为你做了这一桌子菜,当真越发能干了!只是你比先前瘦了些,济州可还住得惯?”崔夫人拉璎珞坐下,抚摸着她的双手,似乎感觉到了她手上薄薄的茧子,不无心疼道。“阿爷,阿娘,济州气候宜人,民风淳朴,街坊邻居都很友善,我和摩诘都住得惯。”“住得惯也好,住不惯也罢,咱们又帮不上女儿女婿,唉。”崔父喝了口酒,叹了口气道,“以摩诘之才,在济州府里任司仓参军,着实委屈了他。”“阿爷,摩诘性情豁达,安身立命于天地之间,并不觉得委屈,请阿爷阿娘不必为他忧心。倒是兴宗,春闱在即,不知他此番准备得如何了?摩诘常去信勉励他,但愿今年能天遂人愿、心想事成。”“唉,兴宗这个孩子,尚未'入世’,却似乎有了'出世’之意。”听璎珞提起兴宗,崔父又叹了口气,仰头喝了杯中酒,“他说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姊夫,想过姊夫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待摩诘得空了,倒是要多教导教导他才好。”一家人絮絮地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已是三更。璎珞回房休息,正揽镜自照时,崔夫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阿娘,这么晚了,还不睡么?”璎珞忙起身迎了过去,扶着母亲的手,在床沿坐下。“璎珞呀,有句话,不知阿娘当问不当问?”崔夫人抚摸着璎珞的一头秀发,满目慈爱。“阿娘,女儿给您捶捶腿,有啥事,您尽管问呗。”璎珞笑意盈盈地蹲下身子,在崔夫人腿上轻轻敲打起来。“都说女儿是阿娘的小棉袄,你不知道,你这一回来,阿娘心里有多高兴呐。只是,你和摩诘成亲半年多了,你的肚子……”“哎呀,阿娘……”璎珞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这孩子,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嫁为人妇后,怀胎生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莫非摩诘不想要孩子?”“阿娘,您想到哪里去啦?摩诘可喜欢孩子了,看到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便会逗他们玩耍。他还说,他喜欢女娃娃,要亲自教她琴棋书画……”一聊起王维,璎珞脸上就焕发出一种甜蜜的光芒,那是沐浴在爱中的女人才特有的光芒。看到女儿和女婿感情如此厚密,崔夫人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乐呵呵道:“摩诘虽如此说,但他是家中长子,自然该给他生个小郎君才好。这女子怀孕呢,一半是缘分,一半也和身子有关。你身子向来单薄,趁这几日在阿娘身边,阿娘给你好好调理调理,定然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才好。”“阿娘……”璎珞娇嗔道,一片红云飞上双颊,心里是美滋滋的甜蜜。如果将来有了孩子,眉眼会更像他,还是更像自己呢?她忽然很想为他生个孩子……不久后,远在青城山的玉真公主也得知了岐王痛失爱子的噩耗。她当然明白,李瑾的去世,对岐王意味着什么!在众多王爷中,唯独岐王子嗣最为单薄,膝下一脉单传,只有李瑾一个爱子。如今,岐王连这唯一的血脉都断了。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闻此噩耗,司马承祯也低眉敛目,深深叹了口气:“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事势所至,非人力可以挽回。”玉真公主按下心中的悲痛,向司马承祯提议道:“师傅,弟子想先去华州看望四哥,再陪您去王屋山,可好?”司马承祯点头同意。次日,在一众小道士的陪同下,师徒二人踏上了去华州的路。这日,王维陪岐王在窗下对弈。窗外,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屋内,檀香幽幽,余音袅袅。岐王一脸平静地看着棋盘,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方寸之间。旁人或许无法从岐王脸上看出端倪,但王维明白,岐王是在努力克制心底的悲痛,让自己慢慢走出来。对弈正酣之际,忽然门人来报: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道长到访。岐王和王维都颇感意外,忙放下手中棋子,整理衣冠,起身迎了出去。他们绕过屏风,穿过游廊,一眼看到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正在仆从带路下,缓缓向他们走来。岐王忙快步走到司马承祯面前,躬身行了一礼:“不知道长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王爷言重了,贫道消受不起。”“四哥,好久不见了,持盈甚是挂念……”玉真公主从司马承祯身后迎了上来,正开口说第一句话,就一眼看到了岐王身后的王维!刹那间,她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一年来,她曾无数次想过,今生今世,她还会和王维重逢吗?如果重逢,将会在何时?何地?怎样的场合?她想过无数情景,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长身而立的俊朗男子,似乎比当年更气宇轩昂、卓尔不凡……还是王维首先打破了这一局面。他从岐王身后上前一步,对着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王维,拜见道长和公主。”司马承祯虽未见过王维,但早听说过王维其人其事,看了一眼王维,捻须微笑道:“贫道读过王参军的诗,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着实不错。”“多谢道长厚爱,在下拜读过道长的《坐忘论》《天隐子序》《服气精义论》等大作,苦于无缘向道长当面请教。今日得遇道长,实乃三生有幸。”王维久仰司马承祯盛名,此番偶遇,也是意外之喜。玉真公主脸上神情的瞬息变化,旁人或许并未留意,却逃不过岐王的眼睛。她和王维之间的那些往事,岐王最是清楚不过了。他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盛情相邀道:“道长,持盈,你们一路车马劳顿,快到府上好好歇歇。”“贫道行走四海,不觉辛苦。来,王爷请。”司马承祯点头笑道。玉真公主忙近前一步,扶起司马承祯的左手,一旁的王维也忙扶起司马承祯的右手,向堂屋走去。清风徐徐吹来,裙袂翩翩,青衫飘飘。玉真公主用眼角余光悄悄看了一眼王维,只见他神色从容,嘴角含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们踩着同样的步调,行走在同样的春风里。这一刻,玉真公主恍惚觉得,司马承祯如果是一位能替她和他千里系红线的月老,该有多好。只可惜,司马承祯手里只有麈尾,没有红线。他只能当她的师傅,当不了她的月老。“能和摩诘这般并肩而行,也是好的。那么,就让这段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吧。”此时此刻,对玉真公主来说,重要的,是重逢本身,其他的,已不再重要。其实,王维心里也并非没有波澜。自721年春天婉拒玉真公主后,这是他和公主的第一次重逢。但他听到门人通报“玉真公主到访”的一刹那,他的心里既有愧疚,也有期待。愧疚的是,他辜负了她的一往情深;期待的是,收到她亲手抄写的《道德经》后,他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当面谢谢她。当他走到门口,看到玉真公主因看到他而略显失态时,他明白,她还是没有放下。那一瞬间,他心中的愧疚又添了一层。但,愧疚也好,期待也罢,终究不是爱情,也无法变成爱情。如果他做点什么就可以让她忘了他,他一定愿意去做。只是,有时候,做得越多,越是伤害。那么,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自绝于公主的生活之外,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愿她能在山水之间,得道悟道,心得自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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