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7 / “深沉的玫瑰”之二

图: cashforgoldpgh.com

《深沉的玫瑰》(1975) 


自杀者

这夜晚一颗星星也不会留下。

这夜晚不会留下。

我将死去,随我而死的

是这不可忍受的宇宙的总和。

我将抹去金字塔,勋章,

大陆和脸相。

我将抹去往昔的积累。

我将化历史为尘,化尘为尘。

我正望着最后的夕阳。

我听见最后的鸟鸣。

我将无物遗留给无人。


剑[1]

格伦,杜伦达,乔尤斯,埃斯卡利伯。

它们古老的战争在诗中行进,

那是唯一的记忆。宇宙

将它们播散到北方与南方。

剑上长存的那一腔豪气出自

矫健的身手,如今已是尘埃与虚无;

黑铁或青铜之内,那一刺

曾是原初一日里亚当的血。

我已列数了它们的功绩,遥远的

剑的主人曾将死亡赠予

众多的国王与毒蛇。另有一种

不同的剑,挂在墙上,近在咫尺。

允许我,剑啊,与你一起操练那技艺;

我,这个从来不配将你驾御的人。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


致夜莺

在哪个秘密的英格兰之夜

或永恒而无量的莱茵河之夜,

湮没在我的黑夜之夜里,

我无知的耳中曾经传来过

你充满了神话的声音,

维吉尔的和波斯人的夜莺?

也许我从未听见过你,但我的生命

连着你的生命,无可分割。

一个漫游的精灵是你的象征

在一册谜语书里。马里诺

把你称作森林中的塞壬

而你也在朱丽叶的夜晚歌唱

也在拉丁文错综的书页里

而松树林中响起的歌声则属于

那另一只朱迪亚和日尔曼的夜莺,

嘲弄者,激励者,悲伤者海涅。

济慈为众人,为永远而将你倾听。

大地之上的众人交付给你

那些清亮的名字,没有一个

不祈愿能配得上你的音乐,

黑暗的夜莺啊。夏甲后人[1]

梦见你陷于迷狂之中,

贯胸而过的是那朵被歌唱的

玫瑰的刺,上面鲜红地点染着

你最后的鲜血。费尽苦心

我在虚空的黄昏编织起这习作,

沙与重重大海的夜莺啊,

在记忆、荣光与传说之中

你为爱而燃烧,悦耳地死去。


[1] Agareno,指阿拉伯人。夏甲(Agar)为《圣经·创世纪》中亚伯拉罕妻子撒拉(Sara)的埃及使女。


我是

我是那个人,他知道自己的徒劳

不亚于那徒劳的旁观者,在那

静寂与玻璃的镜子里追随着

那位兄弟的反影或身体(都一样)。

我是那个人,沉默的朋友们,他知道

并不存在别的复仇,除了遗忘

也没有别的宽恕。一个神祇已经赋予

人类的仇恨这奇特的化解之道。

我是那个人,尽管如此不可思议地

漫游四方,却仍不曾破解那

唯一而又众多,艰深而又奇特,

既属一人又属众人的,时间的迷宫。

我是身为无人的人,不曾化为一把剑

投身战斗。我是回声,遗忘,虚无。


十五枚铸币[1]

致阿莉西亚·胡拉多[2]

一个东方诗人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朦胧的圆盘。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岛屿之上的弯弧。

一百个秋天里我的嘴唇

从来不曾沉默得更少。

沙漠

没有时间的空间。

月亮是沙的颜色。

此刻,恰恰是此刻,

米滔罗和特拉法尔加的人正在死去。

在哪个昨天,在迦太基的哪些庭院

也下着这一场雨?

阿斯特里翁

年年我都得到人牲的贡奉

而池中也有水。

石头的道路在我这里缠结。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冥色四合之际

我觉得这只牛头有点发沉。

一个小诗人

终点就是遗忘。

我已率先抵达。

创世纪,IV,8

那是在最初的荒漠里。

两条手臂投出一块巨石。

没有一声叫喊。只有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死亡。

我已记不起我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森布里亚,公元900年

愿群狼在黎明之前将他吞噬;

剑是更短的途径。

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灾星与吉星

管辖我降生的夜晚;

我感激后者赐给我监禁

让我在其中梦见了《吉诃德》。

西方

最后的街巷与它的夕阳,

草原的门户。

死亡的门户。

莱蒂洛庄园

时间下着一盘没有棋子的棋

在庭院里。一根树枝的窸窣声

撕开夜晚。外面的草原

延伸着尘土与梦的里程。

身为两道暗影,我们抄录的教谕

来自另外的暗影:赫拉克利特和乔达摩。

囚徒

一把锉刀。

第一道沉重的铁门,

有一天我会自由。

麦克白

我们的行动循着自己的轨迹,

一条不知终点的路。

我弑杀我的国王只为让莎士比亚

编织他的悲剧。

永恒

那缠住了大海,又是大海本身的蛇,

伊阿宋的无尽的桨,西固尔德的年轻的剑。

长存在时间里的唯有那些

从不属于时间的事物。

E.A.P.[3]

那些我梦过的梦。水池与钟摆。

万千面目之人。莉姬亚[4]……

但也是这另一个人。

间谍[5]

在光明正大的战斗中

别的人把生命献给祖国

并被大理石牢记。

我曾在暗中漫游过我仇恨的城市。

我献出的是别的东西。

我弃绝了我的光荣,

我背叛了信我为友的人,

我收买了良知,

我诅咒了祖国的名字,

我甘受卑劣之名。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题为“十三枚铸币”(无“E.A.P.”与“间谍”两节)。

[2] Alicia Jurado(1922-2011),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友人与合作者。

[3] 指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

[4] Ligeia,爱伦·坡的同名短篇小说的女主角。

[5] 本节亦单独收录于《秘数》(1981年)。


西蒙·卡尔巴哈尔

在安泰洛[1]的原野上,九零年前后

我父亲遇见过他。也许交换了

早已被忘却的只言片语。

关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除了一样:

黝黑的左手手背上面

横七竖八的爪痕。在那个农场里

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当驯马师,另一个就做牛仔,

那一个扔套索的技艺无人可及

而西蒙·卡尔巴哈尔则是猎虎者。

倘有一只老虎毁坏了畜栏

或有人听见它在黑暗中咆哮,

卡尔巴哈尔就遍山将它追寻。

他总带着猎刀和狗群。

最后总在密林深处和它相遇。

他驱动狗群围攻。那黄色的

野兽一跃而起向这人猛扑

他用左臂挥舞着斗蓬,

既当盾牌又是诱饵。白色的腹部

暴露出来。那野兽感觉到

铁的刺入直至死亡。

那决斗是致命也是无限的。

他永远在杀死那同一只

不死的老虎。别太惊讶于

他的命运。那是你的也是我的,

只是你我的老虎拥有

变幻无定的形式。它的名字是恨,

是爱,是机运,每刻不同。


[1] Antelo,阿根廷恩特雷里奥斯省一村镇。


阿隆索·吉哈诺做梦[1]

那个人苏醒自一场模糊的

战刀与疆场草原的梦

他用手触摸自己的胡须

自问是伤了还是死了。

再不会被巫师们追迫了吗,

那些在月下誓言害他的人?

无物。有的只是寒冷。有的

只是他残年的一份病痛。

骑士是塞万提斯的一个梦

而堂吉诃德是骑士的一个梦。

双重的梦令他们迷惘而某件

早已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

吉哈诺沉睡入梦。一场战斗:

勒班陀的海水与火炮。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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