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孔平仲之“塔詩”及“倒塔詩”詳釋
宋‧孔平仲之“塔詩”及“倒塔詩”詳釋
上傳書齋名：瀟湘館112 Xiāo Xiāng Guǎn 112
何世強 Ho Sai Keung
提要：“累字詩”又稱為“塔詩”或“三角形詩”。本文主要談及宋‧孔平仲之“累字詩”，其“累字詩”其實分兩類：“累增字詩”及“累減字詩”。前者是為塔詩，後者是為倒塔詩。
關鍵詞：孔平仲 累字詩 塔詩 單塔詩 雙塔詩
第 1 節 孔平仲之累增字詩
“累字詩”又稱為“塔詩”或“三角形詩”。“塔詩”又分為“單塔詩”及“雙塔詩”，此等乃現代之名稱。
筆者已有文名為〈唐‧張南史之“一字至七字詩”說〉及〈宋‧宋伯仁之“累字詩”詳釋〉談及張南史及宋伯仁之“累字詩”。“累字詩”唐時稱為“一字至七字詩”﹝其他字數罕見﹞，宋時稱為“累字詩”；原本“累字”應指累增字數之意，但此說法未算全面，蓋“累減字”之詩亦稱為“累字詩”，為避免混淆，筆者將“累字詩”分成“累增字詩”及“累減字詩”兩類。
宋伯仁之“累增字詩”與孔平仲略為不同，宋伯仁之“累增字詩”為“單塔式”；但孔平仲之詩為“雙塔式”。其“雙塔詩”與張南史之“一字至七字詩”形式相同，亦為“雙塔詩”。
宋伯仁之單塔式“累增字詩”為一字累增至十五字。雙塔式“累字詩”多為一字累積至七字，因為七字配合七古或近體之七律。
為方便說明“雙塔詩”之性質，今分之為“左塔”及“右塔”﹝參閱以下孔平仲之塔詩即可明白何謂“左塔”及“右塔”﹞。以下為其一般之特色：
一、左塔及右塔最上只有一字，兩字相同。
二、每列左塔及右塔字數相同，左塔末字可平可仄，但以仄聲字為佳﹝孔平仲詩之左塔末字皆為仄聲，第一列除外﹞。
三、 每列右塔末字押韻，與最上之一字同韻，可押平韻亦可押仄韻，可依平水韻或古韻。
四、每列左塔及右塔句法最好相同，成對仗則更好，盡量平仄相對﹝孔平仲詩之左塔與右塔皆為對仗，第一列除外﹞。
筆者有文名為〈宋‧孔平仲之〈二十八宿寄芸叟〉詩詳釋〉，此文已談及孔平仲之生平，本文不重述。
《御選宋詩‧卷七十七‧雜體一》有北宋‧孔平仲之“累增字詩”如下：
〈累字詩一至七字送夢錫，夢錫託疾引歸〉
行，行。
夙駕，宵征。
秋漸老，雨初晴。
黃葉歸思，青山去程。
隨身一鴈遠，入眼故鄉明。
流水光陰可惜，浮雲軒蓋須輕。
把酒日飛鸚鵡盞，尋花更到鳳皇城。
詩中之“夢錫”未知何許人也，《清江三孔集‧卷二十四》孔平仲有詩題為〈呈夢錫節推林思永察推〉，故可知夢錫曾任“節推”。“節推”乃“節度推官”之略稱，又簡稱為“推官”。“推官”為節度使屬官，掌勘問刑獄，即今之法官也。“推官”乃唐代設置，最早為節度使、觀察使等官之屬官，多掌理地方之司法，宋仍有此職。
宋朝有楊冠卿字“夢錫”。據清‧四庫全書《客亭類稿》﹝楊冠卿撰﹞〈提要〉云楊冠卿生於紹興八年巳未﹝公元1139 年﹞，字夢錫，江陵（今屬四川）人。孔平仲乃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 1065年﹞進士，二人年紀相去甚遠，故“夢錫”可能非楊冠卿。
詩題云“夢錫託疾引歸”，“託”指“託辭”也，即夢錫以疾病為藉口辭官歸故里。
“行”屬平水韻之下平聲八“庚韻”。其他韻如征、晴、程、明、輕及城皆屬“庚韻”。
除第一列之“行”字外，第二列至第七列左右成對偶。
第一列之“行”字表示“起程回故里”也。
“夙駕”指早起駕車也。《左傳‧文公十年》曰：“命夙駕載燧，宋公違命。” “宵征”指夜行也。《詩經‧召南‧小星》曰：“肅肅宵征，抱衾與裯。” “夙駕，宵征”指日夜趕路也。兩字平仄相對，仄仄對平平。
第三列指秋漸去而冬漸來，兩霽時正好趕路也。三字平仄相對，平仄仄對仄平平。
第四列指見黃葉而起歸家之念，望青山而知所行路程之遠近。平仄平仄對平平仄平，第一字可不論平仄。注意“思”為仄聲字，粵音“嗜”，陰去聲；普通話 si4，去聲。名詞，指所想之事也。
第五列指隨身而行者只有天上之鴈行。見故鄉後，雙目分外明，含陶然而樂之義。左右平平仄仄仄對仄仄仄平平。
第六列指光陰如流水，美好之時光迅速流逝。“軒蓋”，車蓋也。
南朝梁‧范雲《贈張徐州稷》詩曰：
儐從皆珠玳，裘馬悉輕肥。軒蓋照墟落，傳瑞生光輝。
故“軒蓋”可指逹官貴人，可引申為功名利祿。其意指功名富貴不過是浮雲而已，宜看輕之。
左右為平仄平平仄仄對平平平仄平平，第一及第三字可不論平仄。
“鸚鵡盞”即“鸚鵡杯”。鸚鵡杯為一種酒杯，以鸚鵡螺製成，此處泛指酒杯。唐‧李珣〈南鄉子‧其十六〉﹝見《全唐詩‧卷八百九十六》﹞曰：
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風景有池塘。木蘭舟上珠簾卷，歌聲遠，椰子酒傾鸚鵡醆。
以上之“醆”同 “盞”。詩寫在舟上以“鸚鵡盞”飲椰子酒之盛況。
第七列指夢錫辭官歸故里後每日可飲酒盡興。“飛”，傳酒杯也。“飛鸚鵡盞”，即將鸚鵡盞傳給他人也，古人飲酒時行酒令即有“飛觴”之舉。有時不“飛觴”，而以“傳花”代之，即以花枝代替酒杯。行酒令乃古人飲宴時之一種文學遊戲。
詩意指夢錫除每日飲酒外，亦可到處賞花。“鳳皇城”，或作“鳳凰城”，泛指賞花之地。唐‧裴夷直〈和周侍御洛城雪〉詩曰：
天街飛轡踏瓊英，四顧全疑在玉京。一種相如抽祕思，兔園那比鳳凰城。
夢錫辭官後可以以飲酒賞花度日，可忘却為官之苦惱事也。
左右為仄仄仄平平仄仄對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三字可不論平仄。
第 2 節 孔平仲之累減字詩
“累減字詩”又稱為“倒塔詩”或“倒三角形詩”。
以下為孔平仲之〈累減字詩〉，題目仍為〈送夢錫，夢錫託疾引歸〉：
《累字詩七字至一字》
仕宦千憂出海濤，功名一笑付秋毫。
榮望去如脫屣，歸心斷若操刀。
東堂展圖畫，北牖綴風騷。
暗煎越茗，寒泛宮醪。
超世網，釋天弢。
就逸，辭勞。
高，高。
孔平仲仍稱之為“累字詩”。為避免混淆，筆者稱之為“累減字詩”，又因為“累增字詩”與“累減字詩”押不同之韻，故算作兩首詩而非一首。
“高”屬平水韻之下平聲四“豪”韻。其他韻如濤、毫、刀、騷、醪、弢、勞及高皆屬“豪” 韻。 第一列兩句頗類首句押韻仄起之七律，但此兩句之特色為對偶，一般七律首兩句通常不必對仗。
第一列指在官場之仕途多憂慮，如遇海上之波濤，起伏不一。“秋毫”，鳥獸在秋天所生之細毛，比喻微細之事物也，不必著重者也。詩意即視功名利祿為微不足道之事，可置之一笑。
左右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對平平仄仄仄平平。
第二列之“榮望”謂以出仕為官而求榮之欲望。《後漢書‧獻帝紀》曰：
結童入學，白首空歸，長委農野，永絶榮望，朕甚愍焉。
“脫屣”，脫去之屣也，比喻無價值之物，不宜保留。詩意指棄“榮望”如履屣也，或曰名利猶如脫去之屣也，無所眷戀也。《漢書‧郊祀志上》曰：
於是天子曰：嗟乎！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耳！
顏師古注：“屣，小履。脫屣者，言其便易，無所顧也。”
小履曰屣，取其輕便而價不高，脫後棄之而無所惜也。
“操刀”，執刀也。《春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曰：
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
詩意指切斷名利之心如操刀斷之，蓋歸故里之心似箭也。
左右為平仄仄平仄仄對平平仄仄平平，第一及第三字可不論平仄。
第三列之“東堂展圖畫”指夢錫故里之宅有“東堂”，泛指其宅中之一室，可用作展覽其畫作或墨寶；“圖畫”亦可作動詞，解作畫圖畫，或畫肖像也。此處以前解為是。《漢書‧蘇武傳》曰：
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
“北牖綴風騷”之“北牖”指在北牆上所開之窗戶。此處泛指北方之室，或指“東堂”以外之另一室。“風騷”中之“風”乃指《詩經》中之〈國風〉，“騷”則指屈原所作之《離騷》，後世以“風騷”泛稱文學作品，甚至以“風騷”稱為文學上之成就。“北牖綴風騷”可指北室陳列夢錫之文章或著作，或其藏書等。
左右為平平仄平仄對仄仄仄平平，第三字可不論平仄，第四字失粘。
第四列之“越茗”泛指南方之茶，“越”指中國之東南方。天色陰暗時則煎名茶品嚐。“宮醪”意思是供帝王宮中飲用之酒，泛指美酒 ；“泛”，“瀰漫”也。寒天時夢錫之家中則瀰漫著美酒之香。
左右為仄平仄仄對平仄平平，平仄相對。
第五列之“世網”，比喻社會上之法律禮教、倫理道德對人之束縛。“超世網”，比喻超越禮教倫理道德之束縛，即不受其約束也。魏晉‧陸機〈赴洛道中作詩二首‧其一 〉曰：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
“嬰”，緾也，絆也，動詞。末句意指“世間之禮教倫理事纏繞著我，令我無法擺脫。”
“天”天然也。“天弢”，指天然之束縛。“釋天弢”，即指釋放天然之束縛也。
《莊子‧外篇‧卷七‧知北游第二十二》曰：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𧙍，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晉‧郭象注“弢”曰：“弓衣也。”裝弓之袋曰弓衣。《禮記‧卷十‧檀弓下》曰：
軍有憂，則素服哭於庫門之外，赴車不載櫜韔。
漢‧鄭玄注：“櫜，甲衣；韔，弓衣。”
“弓衣”可引申為身上束縛之物，再引申為抽象之禮教束縛；故“天弢”可指天然之束縛。
附帶一提，依郭象注，𧙍，“陳筆反”，即粵意之“秩”。“𧙍”亦作“袠”。明‧樂昭鳳撰《洪武正韻》列之為入聲“質韻”﹝見卷十四‧二質﹞，故唸作“秩”正確，蓋“秩”與“質” 同韻。
《洪武正韻‧卷十四‧二質》曰：
帙，書衣；又書卷編次。亦作袠、𧙍、袟。
“袟”又與“秩”同，上述同書同卷又曰：
袟，同上。又與秩同。《唐書‧蕭至忠傳》：“官袟益輕。”杜甫〈朝享太廟賦〉：“六官咸袟。”
因此“𧙍”可引申為秩序與規範。“墮其天𧙍”即解除自然之規範也。
左右為平仄仄對仄平平，平仄相對。
第六列之“就逸”指走向安逸之途也。“辭勞”，即遠別勞苦也。仕宦中人，一旦辭官歸故里，即生活安逸，無為官時之案牘勞形也。
左右為仄仄對平平，平仄相對。
末列之“高”指“高明”也，“高超之想法”也。
總言之，孔平仲贊成夢錫辭官歸故里，可過安逸之生活，不必為官場事而苦惱也。
以下為《御選宋詩‧卷七十七》之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