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过年

2021年,“就地过年”居然成了时髦的名词。

尽管据我的目测,今年回乡的人并不比往年少,如果不是更多的话。

1月28号,不管火车汽车挤不挤,春运还是如期而至。不巧,黄浦区的状况只出了一个礼拜。

各地吓得不顾上头三令五申,依然层层加码,要证明要隔离。于是,真想回家的,早就赶在前头跑光了。

2月5号是个礼拜五,我出去一看,路上已经不堵了。

印象中,一年一度的清静比往年还早来了几天。

尽管如此,媒体上关于“就地过年”的宣传依然在加温。

反正不管瘟病还是什么,就地过年的人每年都会有,所以送温暖总归送得出去。就像三月五号学雷锋,也总会有老太太,不管你搀不搀,她也还是要过马路的。

于是,“就地过年”成为了一种抓手。

不光送温暖的人会去抓它,就地过年的人本身也会去抓它。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也每年被要求“就地过年”的呀。

只不过换了个提法,叫做“与贫下中农一道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知青就地过年了,好像就是政治觉悟高,也许还能成为将来入团入党、上调工矿、保送读书的筹码呢。

当然,贫下中农给知青送温暖了,也是政治觉悟高。

别人的心思我无从猜测,反正我就曾经“动机不纯”地“就地过年”了不止一次。

九年插队生涯,只回上海过了六个年。我是心机男。

第一次“就地过年”,好像还在生产队里。

老表一听我要“就地过年”,立刻行动起来,拿出方案,落到实处,那种劲头一点不比现在差。

于是,“吃派饭”的规格一升再升,最后是:一个普通的生产队队员,年三十要跳级,到大队书记家里过,年初一才到生产队长家里过,然后是会计、贫协主席、妇女主任、民兵连长,一天一天轮下去。

好酒好菜伺候着,坚决不给我半点空闲想家。

山区老表的做派自有一套。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甚觉新鲜。

先是,年三十大清老早,大队书记家的五六个小孩倾巢出动,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不满两岁,齐齐来我的宿舍,从被头洞里把我拉起来。

别说,放孩子拉人这一招狠厉害,你总不能不给孩子面子吧。

何况,五六个孩子啊,拉手拉脚的,你还真的犟不脱。

再一想,他们家家人家孩子多啊。我就从了吧。

我一个江浙人家的孩子,从来没有特特会会到人家屋里吃早饭的经验。

我总以为,去他家过年,最早也是下午过去,先吃吃瓜子,然后吃年夜饭呢。

进得他家大门,孩子们还是不松手,一直把我拽到八仙桌的上座,与他们的爷爷并排而坐。

我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外乡人,嘴上没毛,哪里敢坐!年夜饭要吃不落的呀。

后来,大队书记和孩子的爷爷解释说,江西地方的习惯,远客为上。

我来自850公里外的上海,是他们见过的最远的客人了。我若不坐上座,这饭就没法开了。

恭敬不如从命,更何况我天生皮厚。

那一天,我坐在上横头的主客位,我的左手边是孩子的爷爷。而主人,即大队书记,坐在我右手侧边的上位,这才是主位。

后来我看《水浒》,看《儒林外史》,原来古代八仙桌上,都这么分主客。

另外,主人是指当家人。爷爷不当家了,也就沦为客人了。

坐下了也还不太平。大清老早就要吃白酒,这是我人生吃第一次早酒。

吃了酒,还要吃粒打粒的白米饭。

我到江西之前,家里从来是吃泡饭的。

到了江西后,也只是农忙“双抢”时,劳动强度太大,才吃干饭。平常也还是用隔夜饭泡饭的。

当地人农闲时只吃两顿,早上十点和下午四点。

因为每年分得的口粮,一个壮劳力才400斤稻谷,合每个月21斤米,实在太少。

但一过年,家家人家一天三顿白米饭,还拿出几十斤米来做酒呢。

过年过得颇有点横竖横的悲壮。所以,这样的人家,你不让他们回乡过年,真的狠不忍心呢。

来讲讲桌上的菜式。

平常日子,一般吃饭只有两三只菜。年三十,当然多了点,记得好像有六七只碗,也并不凑那些吉利数,什么十只八只。

山里只有小鱼,也没那么多油来煎,红锅(烧到发红的铁锅)里亢一亢,和萝卜一道烧。

还有专门的烧萝卜、烧青菜、烧豆干,都放红辣椒。还有专门的烧辣椒,里面放豆豉。重点是每一个菜都用大碗,还都堆得高高。

最后端出一碗肉来,也用大碗,也堆得高高,没有两三斤肉不行。

我至今还记得清清爽爽的是,那肉是白的,切厚片,并非块状。当然也放辣椒。

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又不敢问。

后来知道,生产队都是实物分配,一般人家里现金狠少。一年到头没看见过一张十块头(当年最大面值)的人家不在少数。

所以,大家只舍得买一角五分一斤的盐,从来不舍得买二角四分的酱油。

唯一的小店里根本不进酱油,只有点灯的煤油。店家说,以前有过,后来没人买,就不进货了。

这种情况,当年肯定不特江西如此,中西部都差不多吧。

所以,现在突然各地饭馆都宣传起什么外婆的红烧肉,妈妈的味道,我总有些可疑。

中西部农村里大多数70后的妈妈,90后的外婆,当年舍得买酱油么?

大家真的还记得当年家里红烧肉的味道么?

当年,江浙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习惯了烧菜摆酱油而已。成了手势了。

即便如此,酱油在江浙人家也还是稀罕物。

曾记否,家里吃白斩鸡、白切肉或白切猪肝,先上一碟酱油,小囡就用筷子头偷吃起来。

兄弟姐妹还要争先告状呢,“姆妈,阿二头偷吃酱油了!”

那个年三十,有好多我的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在人家家里过年,第一次坐上座,第一次吃早酒,第一次三顿都吃白米饭,第一次吃白烧肉……而且还第一次吃了半斤以上土烧,第一次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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