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寿先生的旅行日记——《闽渝纪行》（三）

1941年，经胡小石先生推荐，游寿先生赴重庆白沙，任四川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讲师。由闽赴渝，行程半月，游寿先生记沿途所见所感，作《闽渝纪行》，连载于《斯文》半月刊。

——栾继生教授

《闽渝纪行》

游寿先生

（三）

十三日：晨四时，秉烛登车，发吉安数十里，始平明。七时至安福，九时至莲花，十一时抵界化陇。吉安至此，凡百五公里。自入光泽，数日旅途，所接车外风物，以此段最为富庶。赣省负长江中流，多山水之胜，中部山虽不高削，□巉深。往岁居抚州，常择秋冬佳日，游灵谷仙桂诸峰，雩沐乎温泉。当白露既降，霜气初感，江枫变色，叶未离枝，青黄红紫，落日衔山，锦霞交映，而清秋爽意，令人想陶彭泽劲节高风。或山茶冬花，高峰峻壑，如瑞雪披絮，如素女出阿。又南游遂川，于临桂公路，径行崇仁、乐安间，时暮春三月，踯躅花开，遍冈布谷，或朱红映山，或黄白飞拂，真深岩奇景。余少长东海，天气和暖，初不知气节异常之感人。后居金陵，畏严冬之肃杀，又喜春日之繁艳。冬春气候之殊，而此二季节又相连系，宜骚人思士之所吟咏也。故国去之日远，赣中三年，又别于此，能无去故就新之感。赣西与湘交界，田野广博，菜花舒黄，田塍皆是。时适隆冬，即绿草含翠，且如春日。至若村墟饶富，石垣瓦屋，白垩朱甍，饾饤散立原野。自安福以下，一望无际，唯一大山脉修起，魁峨壮远，是武功山脉，大异夫雩山之盘结。武功山颇产煤，居民以土法挖采，随山凿洞，是产煤区湘赣间固不止萍乡也。界化龙，为湘赣分界线，二省人民设肆商贾，习气迥异。余尝观各省，凡边界间人民习俗语言皆相同，今观于此，独不谓然。午膳后，过界入湘。余幼读《楚辞》，辄冥然推想三楚风俗，复接三楚人物，信其风流之秀美，及夫山川之渺巧。二十年遐思，今始足履其地。武功山脉既尽，则接五岭余脉。车行山水之中，高山突兀，相与俯仰，中有清溪，时闻滩声清冷，素湍飞漱，其深潴成潭，渊清漂碧见底。过茶陵，则平原相望，田者已牛耕。余闻三楚秀士，果于进取，今观耕者，其辛勤力田，亦在他省之上。日晡至耒阳，风物繁盛。余止逆旅，征尘未拂，即登其高楼眺望，日迫虞渊，寒风萧瑟，耒江冷碧，余潜然有遄徂之悲。昔杜少陵下巴陵，兵燹沮滞，困于乱难中，耒阳令闻而迎之，一夕啖牛酒大醉，卒于此。江山如昔，衣冠风俗，不可知矣。余倚栏低徊吟诵，暮色苍茫，神情伤激久之。

十四日：大雾迷天，平明且不见人。日出如月，昏霭无光。七时发耒阳，烟雾中行，一无所见。九时许至衡阳，渡湘水。四望茫茫，水天相接，轻舟渔父，江上往来如梭。波澜无声，榜歌时起，游者情往。以雾浓烟重，景皆恍惚，宜乎有漂渺御妙之思，故湘灵神女之言，在湘水巫山间也。市中极为繁盛，以常遭轰炸，商店多扃鐍他去。即高楼大厦，盖皆毁矣，多架木刷以朱粉。偶遇一二层楼，亦高峙凌空，可想见往时之盛。午后二时，车始离衡阳。西行数十里，始见大山盘亘，盖衡山之脉也。虽不见祝融峰之高绝，其余脉亦在千仞以上。余坐车中西行，左仰大山郁穆，右则远岫秀峰。间出于平畴原野外，耕者布于田，担簦车载，络绎于途。产物以棉花、桐油为多。将抵邵阳界，已夜色苍茫，司机者恐晚，于是风驰电掣而前，山路盘折，每车飞突进，过弯折，心为之惊悸。而野店茅屋，林立山下，灯火明灭其间，幸公路宽敞，故车行无碍云。七时至邵阳，县即宝庆府。余等冒夜入城，过青龙桥，桥高十丈余，俯视小舟如鱼。市中繁盛，电火如星，通衢大厦，过于耒阳。产毛皮特盛，衡山之蕴藏，虞猎以出，犹衡阳鱼类之多也。民精于技工，竹刻器玩，细入丝粟。夜深犹行于途，耳目所接，皆新鲜趣味，忘其行旅之劳也。

十五日：晴。七时渡江别邵阳去。百余公里至洞口，留午膳。十一时发洞口，车行十余里，中阻一山，濒江突兀出岸，嶙峋奇壮，凿隧以通车。有溪在两山间，相去五六步耳，溪多滩，清响幽韵，如奏丝竹，藤萝美箭，拂弄水际。两山皆石崖，高巘崟倚，叠崿坠突。或断成隙，因之架梁立阁，婀娜之姿，虽朱栏碧瓦，半皆剥蚀，而有幽谷佳人之趣也。又数十里，则见大山苍郁互梗其前，而车即盘折而上，回旋十数里，乃达其巅。俯视田庐，树木如棋，前之高接云间之群峰，亦皆落眼底。车行山巅越数十峰，皆婉转进，连嶂重山之外，别无所见。余从窗中属瞩，有羊肠曲径，在前之丛山中，其曲折之程固不可计。而来车电扫至，车中人皆不寒而噤，于是乃知专门技术人之可敬也。又越数十峰始下坡，问之乡人云为指姆界。余检之图，盖雪峰山也。倘严寒积雪，则银峰千叠，其伟观当不减贺兰、葱岭矣。计车过山中自未及申三时许，始得平原，余气一舒。山虽无奇峰秀崿，其磅薄有足强人宏大志。车至安江候渡，而江干负贩多乡音，问之，言昔从海军陆战队出戍于此，今退伍矣，流居不能归，因敛金负贩，或有成家者，唯地僻人稀，难积聚资斧以归也。既渡安江，远高山，视前尤峻险，或回冈陡顿，或悬崖临谷，凿道其间，涧中时见车骨，真谓前车之鉴也。夜六时至芷江，既投逆旅，取火入城，而多闭户，屋庐倾圮，半已为墟。此地为军需要扼，而途车水马龙之盛，芷江之遭炸火，其因是乎？（未完待续）

文章原载金陵大学文学院《斯文》半月刊

1941年第一卷17、18期，第21期（三续），

第22期（四续），第二卷第2期（补二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