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第五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所载周世荣辑录长沙窑瓷器所题唐诗,可以说是继敦煌文献后唐人写唐诗的又一重要发现,其价值决不低于敦煌写卷。因为这些诗作大多为浅显的口语诗,使用许多口语和俗语,又确知出于窑匠手书,使我们得以窥见唐、五代时期民间普通艺人的文化程度和诗歌修养,乃至俗字、别字的写法。稍微令人觉得遗憾的是,录诗者未能注明各诗所题瓷器的名称种类,无由考见工匠题诗的用意。讽诵数遍,偶有所见,随手记录,遂成此小文质正于同好。
一
瓷器所题的诗作,虽然有见于《全唐诗》、出于名诗人如高适、白居易手笔的作品,但大部分可以推测是工匠所撰。这不只因为它们内容浅显,文字接近口语,更因有工匠的语言为证∶“买人心惆帐,卖人心不安。题诗安瓶上,将与买人看。”这不显然是工匠随手所题吗?惆怅写作惆帐,是不是要谐音“愁帐”?买主嫌贵,卖主心下自然不安,于是他把这份心情题在瓶上,传达给买主。“安瓶上”的安字是个口语动词,至今还在用,这里由“不安”连带出安字,不经意中却有匠心,正是民歌的笔法。“上有东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好宅,日日斗黄金”一首,属于市井吉利语,也应为工匠所题。“自从君去后,常守旧时心。”上句就是徐干《室思诗》的“自君之出矣”,六朝屡有拟作。唐代诗人亦有效仿之作,如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但到工匠手中,就变成口语化的句子,不同于文人诗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老。”这是长沙窑器题诗中最出色的一首,纯是民歌风调。末句“老”字应是早之误。曾读王国维《临江仙》“可怜开谢不同时。谩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之句,不禁叹赏有古乐府风,能翻前人旧意(杜牧“自是寻春恨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而独出机杼。今见上诗,乃知这个意思唐人业已道出,只不过蕴藉稍逊于王词罢了。“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周校∶千或作八,夜或作日。按∶千作八不合格律,必误。长沙窑器上诗守平仄甚严,凡孤平都以拗救,古诗也不犯。况且“行八里”于意也不妥。夜作日则可取,像这样民歌体的作品最爱用拈连之格,下句重用日字读起来才宛转流利。
瓷器上所题诗多近于俗谣顺口溜,口语词用得很多。“新妇家家有,新郎何处无。伦情好果报,嫁取可怜夫。”这首诗中就用了几个口语词。新妇,六朝时指媳妇(今上海话中犹如此),并不一定是新嫁娘,唐人仍然沿用其义,如王建《赛神曲》“新妇上酒勿辞勤”、《田家留客》“新妇厨中炊欲熟”、《春燕词》“黄姑说向新妇去(一作女)”就是例证,这里与新郎对举,已变成新娘之义。嫁取,即嫁给。取是助字,与看取、听取、记取等取字同义,是唐诗中常见的用法。可怜有可悯、可爱二义,见施闰章《蠖斋诗话》。这里是可爱之义。“作客来多日,常怀一肚愁”一首,一肚也是口语,直到今天还这么用,文言则作满腔、满腹。瓷器所题诗中叠字对仗颇多,如∶“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岁岁长为客,年年不在家。”“去去关山远,行行胡地深。”叠字是民歌体常见的修辞手法,古诗十九首有连叠六句的例子。瓷器所题有一首四句都用叠字∶“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这中写法明显有游戏色彩,当属工匠故作巧狯。瓷器大批生产,工匠自作诗势必不会太多,也不可能每器题不同的诗,所以无论是采现成作品还是自题,都有大量重复,这是不难想象的,今日瓷器制作也不外乎如此。长沙窑出土的一只黄褐釉彩宽口长颈壶上题诗云∶“一双青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船轻重,附信到扬州。”《太平广记》卷三九○引徐铉《稽神录》载周世宗显德二年(955)涟水军使秦进崇修城,掘出一座古墓,其中有个黄底黑纹瓶上就题着这首诗,可见这首五绝曾被写在不同的瓷器上。上面引到的“一别行千里”一首,也见有残句留在别的瓷器上,它同样是被题写过多次的。人多手杂,文化程度不高的工匠写诗时就难免出错。“寒食元无火,青松自有烟。鸟啼新柳上,人拜坟古前。”“坟古”有作古坟的,无论从平仄还是对仗看,都应该是古坟正确。写成坟古的,显然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工匠。瓷器上的诗传写久了,不仅会出现讹错,还会出现改动,这应该是文化水平高的工匠所为。现存瓷器上题诗云∶“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程远,闻讯待好风。”别一器作∶“人归千里去,心画一杯中。莫道前程远,开坑逐便风。”要之皆出李白诗:“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高适也有“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之句。前器之诗平仄不合律,后器合律;前首既言归与饯别,又言虑途遥而待风,稍有点差互其意;后者先言饯别,接以安慰兼祝福的话,用意比较妥帖。这是不是反复题写过程中能诗工匠润色的结果呢?“画”字若非辨认之误,就是“盡”的别字。瓷器题诗中画与盡每相讹,“早知今日苦,多与画师金”一首,画便误作盡。“坑”字周校疑作帆,我怀疑应作航,形音都比较接近。
瓷器上诗因为工匠书写,与敦煌写卷一样,错别字相当多。有的容易看出来,如“街上满梅村,春来尽不成。腹中花易发,荫处苦难生。”“满梅村”不成语,村当是“林”之误。“自从与客来,是事皆隐忍。有负平山心,崎岖在人尽。”周校∶与疑作为,大致可从。“平山心”也不可通,我以为当是平生心之误。“平生”一词见《论语》,唐诗中常用,杜甫《梦李白》有“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备酒还逢酒,逃杯又被杯。”周校∶备疑当作避。我认为应是“惫”之俗写。有的字只知其误,而不知其所误。如“可怜孤夜月,沧照客人愁。”“沧照”不可解,沧字应是误字,但是什么字之误,我还没想出来。也有些字虽不好懂,但也可能是唐代的俗语,如“凡人莫偷盗,行坐饱酒食。不用说东西,汝亦自绦直。”绦直不知何义。瓷器多为日常用具,与平民生活密切相关,故所题诗中常有涉及日常行为规范的训诫诗。如∶“客来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打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这当然是庶民社会的日常礼貌,若是大户官邸,自有阍人守门,容不得你直入。有些诗则反映了唐代社会的普遍观念,如∶“上有千年鸟,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纸笔,一世不求人。”这首劝学歌只是说明识字的好处,而“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怀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一首,则显示出书香社会重书卷而轻钱财的观念。当然,重书卷与唐代“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科举制度是分不开的。“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像这样露骨地宣扬“学而优则仕”,足见唐代读书求仕的意识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唯其如此才有寒畯力学、白衣卿相的现实。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唐代文化教育普及的一斑。中国因为自古是农耕社会,安土重迁固是常情。然而唐代士人却最喜漫游,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云∶“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瓷器上题诗也有云∶“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这豪迈的语句想是题于酒器上,当把盏对饮,酒酣耳热之际,一诵如此豪迈的诗句,最能激发人的意气。民歌或民间流传的诗歌,常因流传之久,会形成一些套语,吟游诗人和歌伎的讲唱也常会袭取这类套语,临时应付场面。《诗经》中就不乏这样的例子,如“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见于《邶风·泉水》和《鄘风·蝃蝀》,“扬之水,不流束薪”见于《王风》和《郑风》,“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见于《齐风·南山》和《豳风·伐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见于《召南·草虫》和《小雅·出车》,“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见于《邶风·谷风》和《小雅·小弁》很难断言是诗作者所为还是编集乐章的太师所为。长沙窑器诗里也有这种情形。有三首诗,其中的语句很接近,一首作∶“古人皆有别,此别泪恨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一首作∶“只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又一首作∶“世(一作喝)人皆有别,此别泪恨多。送客醉南酒,悬令听楚歌。”三者文字虽接近,但并不像前面所举的诗那样,属于同一首诗的修改润色,而像是取某个套语拼凑而成。“古人皆有别”的古字应是世之误,世字的俗体“卋”与古形近;“恨送古人多”的古字则应是故。“古人皆有别”一联与“去后看明月”一联,明显是套语,工匠题写时随手牵合成篇也。此外,“上有千年鸟,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纸笔,一世不求人。”与前引“上有东流水,下有好山林”的上……下……对句,显然也是一种套语,瓷器所存断句还有“上有千年树,下有百年人”一联。“上有千年鸟”一首甚至不避两个人字韵脚,尤其显出率尔拼凑的痕迹。从瓷器题诗中还可以看到工匠爱玩弄文字游戏的习惯。“远送还通达,逍遥近道边。遇逢遐迩过,进迢遀遛连。”“□□□□岩,□□□ 。□□ ,□□□ 。”这是两首用同旁字组成的五绝,谈不上诗意,纯粹是文字游戏。用山字头字作的诗看来还不仅此一首,另一残片有“□ □”,当是别一首。还有离合体诗∶“天明日月 ,立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谢,千里重金锺。”“单乔亦是乔,着木亦成乔(桥)。除却乔边木,着女便成娇。”这两首是分别以字形离合成字,后者无甚意趣,前者则天机巧纵,在唐代文献中尚未见其俦。又有“八春”诗∶“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此诗敦煌残卷中两见,一云:“春日春风动,春来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 弄春声。”另一本第二句作“春山春水流”,第四句作“春棒打春牛”,仍为八春字。“八春”之名是我给它起的,因为戴叔伦集中有《答崔法曹赋四雪》(《全唐诗》二七四)∶“楚僧蹑雪来招隐,先访高人积雪中。已别剡溪逢雪去,雪山修道与师同。”可见唐人固有此种体格。前面论及的“君生我未生”一首也可以说是“四君”诗。文字游戏虽本是文人伎俩,但一般要顾及文意,如汉魏六朝留传下来的游戏体诗都文字妥贴,语意可讽。像这样丝毫不顾及诗意,而纯粹作文字游戏又属文章家不屑为,倒反而是工匠的手段了。
现存瓷器上题诗有些取自名诗人的作品,但多异于今传本。如∶“二月春豊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这是取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想是题于酒器上。原诗首句作“绿蚁新酪酒”,三句作“晚来天欲雪”。工匠所题不像是原诗的异文,而是自作剪裁。以白居易的诗名与作品流传之广泛,工匠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首诗是白诗。但原句酒与天时都有具体限定,工匠将它改得普通化了,而且很助兴,题到酒器上更合适。同样的例子是贺知章的《题袁氏别业》:“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酤酒,囊中自有钱。”瓷器所题次句作独坐对林泉,囊中作“怀中”。“偶坐为林泉”,与主人不相识对应,记录一次兴之所至的游览,改作独坐更宜持器人把玩自赏。“囊中”改为怀中,是将文语改成了口语。“怀中”是不像宰相贺知章口吻的。“日红衫子和罗裙,尽日看花不厌春。须向妆台重注口,无那萧郎慳煞人。”“注口”即涂口红。李贺《恼公》:“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王琦、叶葱奇均未注。按:《释名·释首饰》:“以丹注面曰旳。”乐府《子夜四时歌》有“画眉忘注口”之句,可见六朝时已用来指涂口红。白居易《时世妆》形容当时化妆的怪异,说“乌膏注唇唇似泥”,似乎当时还有涂口黑的。瓷器题诗另有一首道∶“衣裳不如注,人前满面修。行时无风彩,坐在下行头。”“修”是羞的别字,周校已指出。这里的“注”也是指口红。“衣服不如注”是说衣服陈旧,不如口红鲜艳,所以自觉脸上无光,坐在最边上。
“熟练轻容软似绵,短衫披帛不秋緶。萧郎恶卧衣裳乱,往往天明在花前。”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之句,可见“恶卧”也是当时习用的固定词组。“一暑寒梅南北枝,每年花发不同时。南枝昨夜花开尽,北内梅花犹未知。”《全唐诗》一九七张谓《早梅》诗云∶“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原作林村,据《万首唐人绝句》改)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前者蕴藉,后者潇洒,轻易未能轩轾。断句“好酒无深埢”,“埢”应是“塂”字之误。《玉篇》土部∶“埢,曲也。”即巷字,见《龙龛手鉴》土部。《增韵》:“直曰街,曲曰巷。”“好酒无深巷”是有名的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