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方立与孟知祥伯侄:守家的城破人亡,离家的开国立业

“孩子,你从小就不爱习武,伯父也一直不理解。可现在,伯父理解了。你看,你伯父倒是从小习武,以为可以在军界闯出一番事业,后来遇到现在的乱世,更以为自己可以有一番作为,可现在……”

我回顾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历程。

我是邢州平乡人,邢州的上级行政单位是泽潞昭义军。我的父亲正是邢州的一名军校。我投身军界以后,就是从昭义军的小兵做起的,正是因为有勇力才一步步被提拔为队将、泽州天井关戍将、游奕使。

“不管外人说什么,伯父在孩儿心目中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时候,也只有这孩子肯来看我了。其实如果换了别人,我都不乐意让他进来,指不定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杀我的,但对这孩子,我永远放心。

“好孩子,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不要恨李大帅,不要因为我而与他为敌。”

“为什么?不是他把您逼到今天的绝境的吗?”

“这是乱世,大家都是各自为战,各为其主。而且今天的朋友,以后未必不会是敌人,今天的敌人,以后也未必不能成为朋友。今天攻打我的是李大帅,救我的是朱大帅,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可五年前,他们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一起征讨黄巢呢。当时,各大藩镇都在勤王,伯父不也是勤王大军的一份子吗?”

“孩儿谨记。”

我没有吹牛,虽然事实上没有和黄巢交战,但我的确是勤王大军的一份子——当初,中和元年(881年),农民军头子黄巢攻占京城长安,昭义军高大帅就是派我为先锋出征,嘱咐我先打败黄巢所任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再收复长安。

而且没和黄巢交战能怪我吗?当时传来消息,高大帅被手下十将成麟杀了,我这个做下属的当然要为他报仇啊。镇不可一日无帅,我为高大帅报了仇,我当然就应该是下一任节度使啊。反正现在已经是乱世了。

泽潞昭义军的治所其实在潞州,但我觉得潞州人太可怕了,老是背刺他们的节帅。当初唐武宗会昌年间,他们就背刺了他们的节帅刘稹,而如今高大帅又死于非命,我可不想成为下一个。

所以当时我无意在潞州久留,而是率部回到了家乡邢州。我相信,还是老乡更可靠。一旦我成为节度使,以后昭义军就是我说了算了,我可以规定,以后昭义军的治所就在邢州。很快,我就掌握了太行山以东的邢、洺、磁三州。

潞州人不干了,他们推举监军使吴全勗为知兵马留后,也就是代理节度使;转过年来,朝廷任命我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知邢州事。

我当然也不干了,太监当省长,我当市长?这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我把吴全勗抓了起来,给上面写了一封信,说节度使不可以由宦官担任,应该由朝廷派个文官来当。

后面的事就在我意料之中了:朝廷派任的节度使王徽根本没来,候补人选郑昌图来了不到三个月就辞职走人了。

这两位都是宰相级别的,显然都很懂观察形势,很快就明白了这块地皮现在是谁说了算,没必要自讨没趣。

这样,昭义军无论理论上还是事实上的一把手都是我了。

于是到了中和三年(883年),搬迁治所的大事,我说干就干。

我在潞州一共安插了两个人,一个是监军祁审诲,一个是刺史李殷锐。

我决定把潞州削弱到令我放心的程度,把那些大将和富人都迁到我那三个州就行了。

可我没想到,祁审诲这太监和我压根不是一条心。他看潞州人不乐意,竟然找了武乡镇使安居受,给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写了一封蜡丸密信,让李克用来给潞州出头!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觉得李克用多可怕,我们第一次交战是在铜鞮,胜利的是我。

可是第二个月,潞州就传来了败报,李克用的堂弟李克修攻陷潞州,李殷锐也死了!

而泽州也早被安居受送给了李克用。

这样一来,我的地盘只剩下那三个州了。

有一次,我想收复潞州,结果在泽州遇到了敌军。这一次,我又赢了,而且连敌方首领安文祐也杀了。

可是,安文祐并不是李克用的人。他是潞州本地人,还是朝廷派来的新任昭义军节度使。

另外任命一位与我为敌的昭义军节度使,看来朝廷是不认可我了。

果然,朝廷又任命李克修为昭义军节度使,昭义军被拆成了两半。

正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才想到了求助于李克用的死对头汴州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这一年,是黄巢灭亡的中和四年(884年),也是朱李反目成仇的那年。

然而李克用的大将李存孝、康君立都很能打;朱大帅则有他自己的事业要忙,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帮我的。

光启二年(886年),李克用又杀来了,先占故镇,再攻武安,我派吕臻去救,结果,焦冈一战,敌军斩首万级,吕臻被俘。

武安、临洺、邯郸、沙河,相继失守。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好在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应我请求出手相救,我暂时逃过一劫。

“孩子,自己的力量不足的时候,要懂得团结那些可以团结的人,不然朱大帅早就被秦宗权消灭了。”

“可是,现在朱大帅不是在对付他曾经的盟友吗?”

“就像伯父刚才说的,朋友和敌人的关系都未必是永久的,虽然事实上他的确在帮你,其实他帮的是他自己。一旦失去了唇亡齿寒的利益依存关系,盟友……就未必靠得住了。命运,终究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能太寄托于他人。”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因为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文德元年(888年),我在和王镕约好共同出兵后,派行军司马奚忠信率军三万袭击河东军治下的辽州。为了多一层保险,我还给李克用的另一个敌人大同军防御使赫连铎送了钱,约他也一起出兵。

结果,他们都爽约了。至于理由,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可这是乱世,结果比原因重要得多。

我收到的战报是,奚忠信兵分三路鼓噪而进,被李克修伏兵险道歼灭前军,又被岚州刺史李承嗣在榆社县伏兵夹击,奚忠信大败被俘,我军又一次被敌军斩首万级,只有十分之一二逃脱。

“孩儿谨记。”

“孩子,以后如果抓到敌人的手下,一定不要放过机会,一定要仔细盘问出敌人的底细,问出敌人的短处在哪。如果遇到善于守城的敌人,不要试图挑战他的长处,要另外想办法,最好让他和你野战,再打败他。”

说到这里,我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当初,得知敌军正在攻打磁州,我赶紧发兵去救,果然在野战中吃了大亏。

我这才明白,榆社之败,对我来说最大的损失其实不是奚忠信和军队,而是我曾经信任有加的爱将石元佐——他不仅善于用兵有智谋,而且对我知根知底。那场败仗后,他成了俘虏,得到李克用任命的邢州刺史安金俊的厚待,就透露了我的底细,说我善于守城、邢州坚固,提出了这个围城打援之计。

从那以后,我就闭门自守了。

我本以为,既然敌军知道我善于守城、邢州坚固,自然会知难而退。

可就在我固守邢州的时候,洺州、磁州都陷落了,我派大将马溉和袁奉韬率军数万出战,结果他俩也在琉璃陂战败被俘。李克用在邢州城下斩杀马溉以为威慑,喊我早日投降。

我也怕死,但我更担心潞州人……一旦投降,就任人宰割了,到时候李克用拿我的人头给潞州人出气怎么办?

我当然要教会我的侄儿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了,因为曾经救过我的盟友王镕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李克用的后勤大队长。

“孩子,等你野战打败了敌人,敌人的主力就遭到重创了,然后你就可以把敌人围死。到时候敌人内无粮食,外无援兵,再善守,也守不下去了。到时候,可能不需要你攻城,敌人自己都会被手下杀死。”

我嘴上是教育侄儿,其实说的是我自己——李克用已经放出话来,杀了我的人可以取代我的地位当节度使!

“孩子,伯父好勇,以为可以凭借武力成就霸业,可现在伯父才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刚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吧?那些士兵都傲慢得很,对伯父爱搭不理的,甚至都不回伯父的话了。但是,不要恨他们,这都是因为伯父自己不好,平时对他们太猜忌,也没给他们什么好处。如果他们真的为了当节度使杀了伯父,伯父也没有什么怨言。伯父已经没有未来了,但伯父希望你能从伯父身上吸取教训,以后你当了一方主公,千万记得要善待手下。天下不仅要用战争去平定,更要先得人心啊。”

“可是伯父,孩儿今年才十六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您就这么确信孩儿将来会成为一方主公吗?”

“有一天,有个算命的路过,说将来有帝王出在我们家。当时伯父刚刚在军界混出了一点名堂,就以为有帝王之命的是我。可是现在看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了。在下一辈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最看好的也是你。”

“伯父别说丧气话……”

“孩子,还记得'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吗?”

“孩儿记得,是三国时期蜀汉大将姜维说的。”

“是啊,你看,蜀汉开国之君刘备,根本不是西川本地人,不也在西川成就了一番事业吗?伯父想明白了,成就一番事业,何必非要扎根家乡呢?在家乡就一定能成功吗?背井离乡在外地就一定不能成功吗?只要你记得伯父今天说的,伯父……也就没有遗憾了。”

“伯父保重……”

“你也保重,以后家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将来邢州失守,我们家就要寄人篱下了,家里出不出帝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伯父今天说的话,你可以转告你父亲,但绝不要对他人提起,自己记住就好。”

打发走侄儿,我知道,我是时候离开了。

虽然世界那么大,我还没看够,今年是龙纪元年(889年),我才当了八年的主公,可至少现在我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别人野心萌发杀进来取我首级以前,我还可以决定自己离开的方式,让自己体面一些。

为了让家族存续下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世人流传着一个故事:

李大帅得胜回师路过三垂冈,伶人奏《百年歌》,因为关于人衰老之际的内容的乐声很悲伤,满座凄怆,李大帅却慨然捋须指着儿子笑道:“我要老了,这是奇儿啊,二十年后应该能代替我在此战斗!”

他们多以此感叹李大帅父子的豪杰气概,至于李大帅是打了什么胜仗后说的这话,相比之下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作为亲历者,我知道答案。

伯父死后,邢州也失守了,我便随父亲和家族一同归顺了李大帅。

我谨遵伯父的教诲,没有生出盲目的复仇之念。落在仇家手里,我觉得能苟全下来就不错了,但我没想到我竟然成功吸引到了李大帅的注意,甚至还娶到了他的女儿;而我的妹妹,也被嫁给了李大帅的弟弟。

后来李大帅被朝廷封为晋王,那个“奇儿”则继承了他的事业,在唐朝灭亡后建立了后唐,入主中原,又消灭了蜀国。

而我,则作为他的姐夫,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

我刚到任,就赶上我的朋友灭蜀功臣郭崇韬因谗言构陷被杀,人心不安。

我小舅子的确是个狠人,当初他刚接位就杀了自己的叔叔,让我妹妹守了寡。

我安抚官民,慰劳赏赐将士,允许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不久,将领康延孝煽动蜀中百姓聚众叛乱,我又联合朝廷将领任圜、东川节度使董璋将其平定,并且将康延孝的部将李肇、侯弘实收为己用。

天下不能光用战争去平定,要先得人心。

当时蜀中盗贼还未平息,我就选择廉洁官吏治理各州县,免除前任们依仗权势肆意增加的赋税,安置召集流散人员,颁布宽大的政策,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同时又派遣左厢都指挥使赵廷隐、右厢都指挥使张知业率兵讨灭盗贼。

后来,朝廷发生兵变,我的小舅子被杀了,换了皇帝,我心不安,就与董璋结为姻亲,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董光嗣,招兵买马,联合起兵,派爱将李仁罕围攻遂州。

遂州守将是当时著名的勇将夏鲁奇,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被围死的城,再能耐的将领也是守不住的,而可能的援军,我已经派赵廷隐去处理了。唇亡齿寒,我要帮助盟友董璋守住剑门关,趁朝廷主力未到把已经杀进关的朝廷前锋打回去。

战报传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朝廷军主力受阻,李仁罕攻破遂州,夏鲁奇自杀。

朝廷眼看打不赢,就和我们和解。

于是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我和董璋的关系。

的确,一旦利益依存关系消失,盟友关系就不可倚仗,我和董璋必有一战。

所以,我故意同意和解,激怒董璋兴兵来犯。

节度副使赵季良说:董璋为人勇而无恩,士卒不附,下人多怨愤,如果他守城就难以攻克,如果野战就可以擒获他了。现在他不守自己的巢穴,对您有利,是他自己来送死,是上天把他送给您啊。您可以用弱兵诱敌,再用劲卒以逸待劳,董璋的精锐都在前锋,只要打完他的精锐,他就完了。但是董璋来势汹汹,人心惶惶,为了安稳军心,大帅您亲征吧。

赵廷隐也附和。

其实一听董璋的人设如此熟悉,我已经信心百倍,因为怎么打败这样的人,我太有心得了。

有人举报李仁罕谋反,我当即就查出了谣言来源,处置了散布谣言的人,而且不带护卫独自去李仁罕家,李仁罕痛哭流涕,说唯有以死报恩。

身为主公,就该这样收获下属的忠心。董璋写信挑拨我和赵季良、赵廷隐、李肇的关系,我一个字也不信。

我亲临前线,依计而行,果然打败了董璋,董璋大败而归被手下杀死,东川军也落入了我的掌控。

只可惜了我的女儿,要守寡了。

我知道朝廷就等着我们两川火并好从中渔利呢,而且董璋是武将,我不是,灭蜀有功的是董璋,不是我,朝廷可能还以为胜利者会是他吧?

可是,我不仅打败了董璋,而且我的速度快过了朝廷的反应速度;我成了两川之主,将来更不必看朝廷的脸色了,朝廷拉拢我都来不及呢,以后要挟朝廷封我为王,等时机成熟再割据称帝,效仿刘备,都不在话下。

女儿告诉我,董璋曾经让董光嗣向我投降以保全家族,可董光嗣不肯,最后和他的父亲一起死了。

一瞬间,我竟感到鼻子有些酸——

不全是因为心疼女儿,而是因为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伯父,孩儿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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