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岛的哀伤

蝴蝶岛的哀伤

周铁株

蝴蝶是美丽、爱情的象征,缘起于梁祝化蝶的故事。蝴蝶因此被附丽,被蒙上凄美、哀怨的感情色彩。

东山岛孤悬闽海,俯视状似翩翩起舞的彩蝶。这块浸染过泪与血的土地,曾经浓缩了的人间悲剧,使多少父母倚闾盼儿返,多少娇妻守阁思夫归。什么孔雀东南飞、寒窑别梦、孟姜女哭长城等等传奇、戏曲,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不同的版本,都可以看到那群最卑微最孤独的非寡亦寡的活寡妇,灵魂怎样被扭曲被撕裂,不泯的心怎样在泣血呼唤,违背本意的卑弱自持怎样艰难竭蹶,都无不令人哀惋凄恸。

这是发生在过去年代的真实故事。一切都发端于1950年5月10日那场生死劫难。

铜钵村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位于福建省东山岛东北隅,濒临台湾海峡。铜钵村的驰名,是由于国民党败军的阴损狠辣,以及历史原因造成的人为藩篱,中国当代史强加给它一个充满辛酸屈辱的别称——“寡妇村”。国民党败走大陆之前,铜钵村一百四十多名精壮男子被掳掠去台,留下近百名守活寡的少妇,这决不是三百多年前郑成功挥师东渡收复台湾,铜钵村四十多位热血青年群起响应随军出征,而是故园惊变,骨肉分离,恸声震天!在一片摧折肝肠的哭喊声中,那些活寡妇们开始了没有尽期的浸泪等待,她们长跪在妈祖的金像前,呆立在茫茫大海边,似一尊尊独伫滩头的望夫石。终于,思念被熬干,仇恨结成茧,在她们眼里,闪烁的却是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光芒。

无情海峡割断有情人。在东山岛,在铜钵村,“兵灾家属”那一张张面孔所描述的各种遭遇俯拾皆是,你能打听到许许多多辛酸的往事。

痴磨怨碓:这不寻常的石磨,不寻常的碓臼,凝结着苦涩的相思情,不尽的辛酸泪!吴阿银夫妻异常恩爱,常在一起推磨舂米,丈夫被抓走后,阿银孤身只影,这磨前碓边的日日夜夜如何消磨?几十年过去了,石磨矮了半截,石碓快被舂穿,磨白了鬓发舂碎了心,可她仍痴痴地等待丈夫归来共度白头……

永难成双:林秀珍的丈夫在睡梦中惊醒,刚穿上一只鞋就被抓走,林秀珍把留下的另一只鞋珍藏起来,不幸丈夫病逝台湾,分搁两地的鞋再无法成双。天人永诀,她只能望海悲泣遥祭夫魂。

婆媳心愿:沈心匏丈夫早逝,小叔被抓兵去了台湾,从此与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买了一只小猪养着,等小儿子回来时宰杀拜谢天地。小猪养大了,老死了,又买一只,婆婆以不屈的母性精神,不管养多少只猪,一定要养到儿子回家才罢休。婆婆终于泪尽而亡,沈心匏为实现婆婆遗愿,一只接一只地养猪,穷年竟月地等待,可至今仍未能把小叔盼回来。

泣血的洞箫:沈木花,丧妻后与独子艰难度日,儿子被列入壮丁名册,他毅然冒名顶替,在台退役后扫马路,用扫帚竹柄制成洞箫,宣泄着骨肉分离的咏叹与苦涩,吹奏着深沉哀怨的思乡曲。

虚设的碗筷:一个个中秋,一个个除夕,寡妇村的人们,总要在饭桌上给远在台湾的亲人摆上一副碗筷。人缺了,可家总盼着一个“圆”,什么时候,这副碗筷不再是虚设的呢?

歌册调:“门前海水波平平,哪知人间有银河!多少年来断七夕,何日鹊桥接阿哥?”苍白寡淡的生活,寂苦难耐的长夜,女人们一边织渔网,一边幽怨往复吟唱悲怆的相思曲,作为情爱被压抑被扼杀的一种心理补偿。唱啊唱啊,直至风华褪尽,青丝化白。

……

风萧萧,水茫茫,青山可为凭,大海可作证!违天理绝人伦的一幕,是泯灭人性的大悲剧。王宝钏在寒窑为薛平贵守节不过18载,可活寡们却苦等了数十年!她们除了极少数改嫁另婚或熬不下去含恨离世,其余都在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恪遵操守直至生命的晚年。爱情是如此脆弱,然而爱情的力量对于她们却又比岩石比钢铁还要坚固!在那段蚀月岁月,铜钵村确实像个形容憔悴的寡妇,日子难过得很,大批青壮年被抓,难以应付旱、涝、潮的侵袭,蒙童弱妇只有自个儿辛苦地锄耕耙犁,以数倍于常人的汗水,克服物质贫瘠和精神创伤的双重困难,苦苦撑持着并不完整的家庭。一首民谣真实描绘过寡妇村的惨景:“一命生来真叫苦,二手劳作酸加醋,三餐不饱孩子哭,四季衣衫打百补,五方无门住破屋,六亲无法相照顾,七夕泪对海峡流,八字眉头带紧蹙,九泉之下觅出路,十分困难无处诉。”

在台湾相思、三角梅和马缨丹的引导下,我在铜钵村的长街深巷踯躅,对于那些挚爱着亲人和习勤耐劳的平凡女性,我是心存敬意的。

村子梦一般的宁静,似有一种世纪悲情的氛围,我老觉得有灵魂躲在角落里哭泣。村中有龙钟屈结的古榕,当年青壮年被抓走时就从这树下经过,被奉作“神木”的古榕成了这场灾难的见证。那虬枝矫矫,长髯飘飘,似是亲缘的根脉仍在默默缠绕,每年逢到可悲亦可纪念的日子,在枝干上,在树根上,总有寡妇点上“望夫灯”。我绕到古榕背后,是几尊菩萨,烛光荧荧,幽暗昏惑中几位老妪在焚香跪拜,她们个个鸡皮鹤发,沟壑纵横的脸庞和奇曲变形的双手,仍在叙说昔日的艰辛。榕树最清楚那些青春少妇,怎地一个个变成容貌枯皱的憔悴老人,数十年来,它日日夜夜都倾听嫠妇泣诉,叩拜祈禳,正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每思及此,一种深度的悲楚便袭上我的心头。

情天恨海,鸿雁无路,天然的和人为的海峡太宽太深了。其实,东山岛又何止一个“寡妇村”?当年全岛被抓兵到台湾的多达四千七百多人,只不过铜钵村受创最深。“寡妇村”的遭遇,是台湾与祖国不幸分离的历史缩影。不能再让那些老大娘守活寡了!榕树增添了近四十个年轮以后,台湾当局在各方压力下终于解除了探亲戒令,待到幸存于世的游子费尽周折踽踽来归,相拥着皓发的老伴时已恍若隔世,但总算大梦圆觉,天伦乐聚。

岁月的经脉延流至此,风光绮丽的海岛已发生巨大变化,“寡妇村”的悲剧也悄然落幕。我本无意去掀揭结了痂的伤痕,但是,守过活寡的妇人已经老了,人们还会记住他们的冀盼吗?古人云:史以鉴今,温故知新。又有人说,一个不能深刻理解并真正懂得自己历史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更何况,海门仍未完全敞开,海峡仍云遮雾障,在“和平统一,一国两制”方针的推动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实现月圆家圆国亦圆?

周铁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文艺学会文学顾问兼专家指导团成员、广东佛山市顺德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在二十多个省(区)近百种报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在各种文学评奖活动中获奖数十项。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