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诗魂》赵丽宏

赵丽宏,1952年出生于上海,作家、散文家、诗人

又是萧瑟秋风,又是满地黄叶。这条静悄悄的林荫路,依然使人想起幽谧的梦境……

到三角街心花园了。一片空旷,没有你的身影。听人说,你已经回来了,怎么看不见呢?……

从幼年起,诗魂就在胸中燃烧

我们都体验过那美妙的激动……

已经非常遥远了。母亲携着我经过这条林荫路,走进三角街心花园。抬起头,就看见了你。你默默地站在绿荫深处,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远方,正在沉思……

“这是谁?这个鬈头发的外国人?”

“普希金,一个诗人。”

“外国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呢?”

“哦……”母亲笑了。她看着你沉思的脸,轻轻地对我说:“等你长大了,等你读了他的诗,你就会认识他的。”

我不久就认识了你。谢谢你,谢谢你的那些美丽而又真诚的诗,它们不仅使我认识你,尊敬你,而且使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使我经常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

你的身边永远是那么宁静。坐在光滑的石头台阶上,翻开你的诗集,耳畔就仿佛响起了你的声音。你在吟你的诗篇,声音像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远,又像飘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优雅的旋律里不时闪出金属的音响……

你还记得那一位白发老人么?他常常拄着拐杖,缓缓地踱过林荫路,走到你的跟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你还记得么?看着他那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容,看着那一头雪白似的白发,我总是在心里暗暗猜度: 莫非,这也是一位诗人?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用少年人的真率,作了一次试探。

那天正读着你的《三股泉水》。你的“卡斯达里的泉水”使我困惑,这是什么样的泉水呢?正好那老人走到了我身边。

“老爷爷,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卡斯达里的泉水’吗?”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诗集,然后微笑着抬起头,指了指站在绿荫里的你,说:“你应该问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

我有点沮丧。老人却在我身边坐下来了。那根深褐色的山藤拐杖,轻轻在地面上点着。他的话,竟像诗一样,合着拐杖敲出的节奏,在我耳边响起来:“卡斯达里的泉水不在书本里,而在生活里。假如你热爱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颗诗人的心,将来,它也许会涌到你心里的。”

“你也是诗人吧?”

“不,我只是喜欢诗,喜欢普希金。”

像往常一样,随着悠然远去的拐杖叩地声,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林荫之中……

以前的那种陌生感,从此荡然无存了,老人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尽管不说话,见面点头一笑,所有一切似乎都包含其中了。是的,诗能沟通心灵。我想,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为你的诗,成了好朋友。

而你,只是静静地在绿荫里伫立着,仿佛思索、观察着这世间的一切……

在天空中,欢快的早霞

遇到了凄凉的月亮……

梦里也仿佛听到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倒坍了?有人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三角街心花园,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奔跑着穿过黄叶飘零的林荫路,冲进了街心花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怵目惊心的一幕:你真的消失了!花园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座破裂的岩石底座,在枯叶和碎石的包围中,孤岛似地兀立着……

哦,我恍惚走进了一个刑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可耻的谋杀。诗人呵,你是怎样倒下的呢?

我仿佛见到,几根无情的麻绳,套住了你的颈脖,裹住了你的胸膛,在一阵闹哄哄的喊叫中,拉着,拉着……

我仿佛看到,无数粗暴的钢镐铁锹,在你脚下叮叮当当地挥动着,狂舞着……

你倒下了,依然默默无声地沉思着……

你被拖走了,依然微昂着头遥望远方……

我呆呆地站在秋意萧瑟的街心花园里,像一尊僵硬的塑像。蓦地,我的心颤抖了——远处,依稀响起了那熟悉的拐棍叩地声,只是节奏变得更缓慢,更沉重,那一头白发,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秋风中缓缓飘近,飘近……

是他,是那个老人。我们面对面,默默地站定了,盯着那个空荡荡的破裂的底座,谁也不说话。他好像苍老了许多,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了。说什么呢,除了震惊,除了悲哀,只有火辣辣的羞耻。说什么呢……

他仿佛不认识我了,陌生人般地凝视着我,目光由漠然而激奋、而愤怒,湿润的眼睛里跳跃着晶莹的火。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罪过。哦,是的,是一群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呼啸着冲到你的身边……

咚!咚!!那根山藤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叩击了两下,像两声闷雷,震撼着我的心。满地枯叶被秋风卷起来,沙沙一片,仿佛这雷声的袅袅余响……

没有留下一句话,他转身走了。那瘦削的身影佝偻着,在落叶秋风中踽踽而去……

只有我,只有那个破裂的底座,只有满园秋风,遍地黄叶……

你呢,你在何方?

然而,等有一天,如果你忧悒

而孤独,请念着我的姓名……

我再也不走那条林荫路,再也不去那个街心花园,我怕再到那里去。你知道么,我曾经沮丧,曾经心灰意懒,以为一切都已黯淡,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儿时的憧憬都是错误的梦幻。没有什么“卡斯达里的泉水”,即使有,也不属于我们这块土地上的这辈人,不属于我……

可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又翻开了你的诗集。哦,你却依然故我,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流泉一般清亮而又幽远,还是那么真诚。你那带着金属声的诗篇,优美而又铿锵地在我耳畔响起来: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在庄严的琴弦上

我的灵魂将越出腐朽的骨灰永生……

不必怕凌辱,也不要希求桂冠的报偿,

无论赞美或诽谤,都可以同样漠视,

和愚蠢的人们又何必较量。

倘若再见到那位白发老人,我会大声地向他宣读你这些诗篇的!然而我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命运之弓把我弹得很远很远。当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没能到这条林荫路来,没能到这个街心花园来,像一片离开枝头的落叶,我被狂风卷走了……

当绿色的原野画卷一般在我眼前展开,当坎坷的田埂蛛网一般在我脚下蜿蜒,当飘忽的油灯用可怜的微光照耀着我的茅屋,当寂寥的晨星如期闪烁在我的小窗……你,便似乎在我的身边出现了。然而已经不是在街心花园里站着沉默的那个你,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你,一个又潇洒又热情的你,一个又奔放又深沉的你。田野的风清新地吹着,你肩上那件斗篷在风中飘扬,像一叶远帆……

一天流汗之后,散了架似的身体躺在床上,你在油灯的微光下轻轻地为我吟哦:

春夜,在园林的寂静和幽暗里,

一只东方的夜莺歌唱在玫瑰丛中……

你为我铺展开一个灿烂的世界,使我在艰苦的跋涉中始终感受到生活的暖风。当我消沉悲观的时候,你总是优美地用你那金属之声,一遍又一遍向我呼吁着:心儿永远憧憬着未来!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

有时,你笑着召唤我:年轻的朋友,让我们坐着轻快的雪橇,滑过清晨的雪……我把一切烦恼和忧郁都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在田野里奔跑着,在山林里徜徉着,在人群中寻觅着……

我真的写起诗来了。我在诗中倾吐我的欢乐、我的苦恼。我追求着……诗,使我的精神和情感变得丰富而又充实。在缤纷的梦境里,我常常踏上久别的林荫路,新生的绿荫轻轻地摇曳着,把我迎进那个三角街心花园。你仿佛从来不曾走开过,依然静静地在那里伫立,沉思着遥望远方,似在等待,似在盼望……

土地复苏了,时令已经不同,

你看那微风,轻轻舞弄着树梢……

现在,我回来了。怀揣着我的第一本诗集,我忐忑不安地看你来了。然而你没有回来,三角街心花园里,依旧人迹杳然。在你曾经站过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着,纷纷扬扬的落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一位年轻的母亲,携着她的七八岁的女儿,从林荫路走进了街心花园,仿佛来寻找什么。前不久,有消息说你将重返这里,人们大概都知道了吧。母女俩说话了,声音很轻,却异常好听:

“妈妈,就是这里吗?就是爷爷以前常来的地方吗?”

“是的。这里以前有一座铜像。”

“什么铜像?”

“普希金。”

“普希金是谁呢?”

“一个诗人。以后你会认识他的。”

……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湿润了。呵,孩子的爷爷——会不会是我从前在这里遇到的这位老人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曾经向他的后辈谈着你,不管这世间对你如何冷落。在这一对母女的对话里,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儿时在这里见到的一切。童年呵……

哦,一切,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于上海

赵丽宏的散文《诗魂》,本身也写得像诗一样。

上海汾阳路一处三角街心花园,有一座普希金铜像,在“文革”中被毁了。作者在“文革”之后,回顾这座铜像的存废,向往它的重建,深情抒发出对普希金,对美丽、真诚的诗,对与此相连的一切美好的诗心、人情的眷恋、坚执和向往,于此低徊不尽,有如梦萦魂绕,形成一种曲折低昂的节奏和悠远深长的情味。

主要是结构上的回环往复,情感的波澜起伏,形成了这种节奏和情味。

首先是对重建铜像的期待。“文革”结束了,听说已毁的铜像就要恢复,但此地景象仍然冷落,因而不免想到被毁之时,于是产生惆怅,因为那铜像曾是他少年时代心中诗魂的象征。他在惆怅中热切地期待那普希金铜像的归来,也就是他少年时代的“诗魂”的归来。

继而,作者写过往铜像的存废和作者感情的波澜。这里有热爱、悲哀、“复活”和归依的曲折而复杂的情感起伏变化,又淌过漫漫时日,是作者主要的情感经历,也是文章的主要部分。

作者回忆他少年时初见普希金铜像时的激动。是铜像触发了他的诗心,触发了他对普希金的优美而热情的诗篇的领悟,觉得它们像优雅的小提琴的琴声,有金属般的音响,又好像幽远而清亮的流泉,激起他对普希金的热爱。而在这静谧、谐和的情景中,还有一位和他一样热爱普希金的老人(可能是个诗人),与他这个少年的心灵沟通,使他加深了对普希金的理解。但“文革”中,铜像被推倒、拖走。作者极写自己的悲哀,写得很深切。他说这是“可耻的谋杀”,他说他与这时又出现的老人一起,都感到“火辣辣的羞耻”。铜像并不是他和老人毁坏的,为什么他们会感到火辣辣的羞耻呢?因为,这是他们的同胞毁坏的,这是他们的同类(人类)毁坏的,他们为自己有这样愚昧、丑陋的同胞、同类而感到羞耻。这是一种深广的悲哀。这种悲哀里,正如下文写道,饱含着不禁要流泪的极度的“愤怒”和那种遭受沉重打击之后的“沮丧”。而在悲哀和愤怒消退(“和愚蠢的人们又何必较量”)之后,诗魂又在作者心中“复活”了,又悄然吟诵起普希金美好的诗篇。铜像可毁,而“诗魂”长在!这里点出了全文的主旨。此后,作者在农村插队务农的寂寥心境中更清晰地“看”到了诗人潇洒、奔放的形象,更沉浸到他的诗篇的境界之中,受到召唤,与诗魂合一,也“写起诗来了”,拓展和提升了文章的主旨。

最后,又回到了作者现在的期待。回到现在,与开头呼应,再写现在的期待,不过此时已是喜悦的期待,并重新提及热爱诗、热爱普希金的老人(原来的一位或另一位),重忆童年。这结尾照应全篇,浓化感情,余韵悠长,让读者再次体味到诗魂永在。

这可称是一种以心理情绪为主又加上时序变化的结构:在现在——过去——现在的时序往复中,起落有致地展现内心的惆怅的期待——爱恨参半的回顾——喜悦的期待。主要由于这种结构,使作者起伏的心潮、回旋的思路,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来。它的“主旋律”,就是那种对诗,对与诗相连的世间的美丽、真诚、纯净的由衷的赞颂和不尽的向往,它也就是作者心里一直挥之不去、排解不开的情结。而文中那个始终敬爱、眷念普希金的老人的两次出现,和最后七八岁的女孩与母亲对话中的同样的老人(也可能就是过去常来的那个老人)的出现,陡然增添了沧桑之感,也大大延长了诗人在世间的“生命”,让读者领悟到他的不朽,意识到诗魂的永恒。

作者在他的一本自选集的自序中说:散文应有自传色彩,这种自传色彩,主要是指含有作者自己“人生的片断经验,观察社会的点滴见闻,或者是一段思想和感情的真实经历”,其特点是“真实”。这篇散文正是他的这一主张的很好的实践。这篇散文还不仅仅是记录了他的感情经历,至少,我知道,他自己正是在少年时代就迷恋上了文学,后来在“文革”到农村插队种地;也正是在那里开始写诗和散文,在新时期之初就有了自己的诗集。因而,他在这篇散文里表达的感情是更加真实的感情。我们前面分析了这篇散文在结构等形式方面的因素,而决定性的因素,还在于作者的真情和他特有的情感系统与体验方式。上述结构和节奏,是在他真情的表达中自然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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