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sāi(舊sè)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爲wèi兩君之好hǎo(舊hào),有反坫diàn,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楊伯峻譯注:“孔子說:'管仲的器量狹小得很呀!’有人便問:'他是不是很節儉呢?’孔子道:'他收取了人民的大量的市租,他手下的人員,[一人一職,]從不兼差,如何能說是節儉呢?’那人又問:'那麼,他懂得禮節麼?’孔子又道:'國君宮殿門前,立了一個塞門,管氏也立了個塞門,國君設讌招待外國的君主,在堂上有放置酒杯的設備,管氏也有這樣的設備。假若說他懂得禮節,那誰不懂得禮節呢?’”(《八佾》)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shào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楊伯峻譯注:“子路道:'齊桓公殺了他的哥哥公子糾,[公子糾的師傅]召忽因此自殺,[但是他的另一師傅]管仲却活着。’接着又道:'管仲該不是有仁德的罷?’孔子道:'齊桓公多次地主持諸侯間的盟會,停止了戰爭,都是管仲的力量。這就是管仲的仁德!這就是管仲的仁德!’”(《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pī髪左衽rèn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楊伯峻譯注:“子貢道:'管仲不是仁人罷?桓公殺掉了公子糾,他不但不以身殉難,還去輔相他。’孔子道:'管仲輔相桓公,稱霸諸侯,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人民到今天還受到他的好處。假若沒有管仲,我們都會披散着頭髪,衣襟向左邊開[淪爲落後民族]了。’”(《憲問》)
人是複雜存在,而人類理解力有限,一個人若試圖完整準確地理解另一個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大人物鑲嵌於歷史時空,與不可計數之事件交融一體,合同天地鬼神萬物大衆共成事業,他一生行跡較之普通人也就更加複雜,更加難以理解。在孔子時代,人們提到往昔大人物管仲,乃各有理解。原本難以理解之人,而勉強加以理解,意見分歧,正如盲人摸象焉。孔子也說管仲器量小、不儉、不知禮,但這些都屬於局部理解,不概括管仲全部。後人遙望管仲,見浮光掠影,要完整準確地理解他,是非常困難的,可說是無法完成的任務。所幸人們對偉大歷史人物,於力求理解之上,還有贊頌焉,還有感恩焉。管仲輔佐齊桓公制止戰爭,抵禦夷狄猾夏,匡正文明秩序,使華夏族不致淪爲落後民族,“民到于今受其賜”,孔子於是贊頌他:“如其仁!如其仁!”又感恩他:“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讀經讀史,面對往昔作出偉大貢獻的大人物,我們會試圖理解他,至於理解程度,則宜止所當止,而繼之以贊頌,繼之以感恩,贊頌他的功業,感恩他的福蔭。司馬遷爲同時代人物立傳,能裁斷,敢褒貶,其書讀來頗具是非骨感,有人大呼過癮。但是司馬遷真的有能力準確評判那個時代所有人物然後擇而立傳嗎?真的有能力準確理解他爲之立傳的那些人物嗎?廚齋主張,對公孫弘、張湯這樣的大人物,宜以大歷史爲架構安頓他們,然後加以理解:3. 公孫弘、張湯輔佐漢武帝歷時既久,又君臣相得,在關鍵時期處於關鍵職位充分發揮作用,華夏強盛,他們與有功焉。公孫弘、張湯有大貢獻,有大體量,可能超出司馬遷視野。公孫弘、張湯之修爲行事宜有爲司馬遷所不能理解者,尤其他們的克己功夫和實踐智慧,可能大大超出司馬遷理解能力。司馬遷擇錄二人一生行事,有披金撿沙、買櫝還珠之處,也不足奇怪。我們讀《史記》,察識司馬遷擇錄之一鱗半爪,以知雲中有龍,察識一葉,知秋氣盈物。在漢武帝那個時代,我們的先祖群體昂揚天地間,奮鬥犧牲,爲後世開辟生存空間,“民到于今受其賜”。我們試圖理解他們,更贊頌他們,感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