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歌赏析/《母亲的诗(节选)》[智利]米斯特拉尔
《作者简介》:米斯特拉尔(Gabriela Mistral,1889-1957)智利女诗人。出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市北的维库那镇。她自幼生活清苦,未曾进过学校,靠做小学教员的同父异母姐姐辅导和自学获得文化知识。1945年,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1]成为拉丁美洲第一位获得该奖的诗人。
《诗歌原文》
被吻
我被吻之后成了另一个人:由于同我脉搏合拍的脉搏,以及从我气息里察觉的气息,我成了另一个人。如今我的腹部像我的心一般崇高……
我甚至发现我的呼吸中有一丝花香:这都是因为那个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轻柔地躺在我身体里的小东西的缘故!
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久久地凝视玫瑰的花瓣,欢愉地抚摸它们:我希望他的小脸蛋像花瓣一般娇艳。我在盘缠交错的黑莓丛中玩耍,因为我希望他的头发也长得这么乌黑卷曲。不过,假如他的皮肤像陶工喜欢的粘土那般黑红,假如他的头发像我的生活那般平直,我也不在乎。
我远眺山谷,雾气笼罩那里的时候,我把雾想象成女孩的侧影,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因为也可能是女孩。
但是最要紧的是,我希望他看人的眼神跟那个人一样甜美,声音跟那个人对我说话一样微微颤抖,因为我希望在他身上寄托我对那个吻我的人的爱情。
甜蜜
我怀着的孩子在熟睡,我脚步静悄悄。我怀了这个神秘的东西以来,整个心情是虔诚的。
我的声音轻柔,仿佛加上了爱的弱音器,因为我怕惊醒他。
如今我的眼光在人们的脸上寻找内心的痛苦,以便别人看到并了解我脸色苍白的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拨动鹌鹑安巢的草丛。我轻手轻脚地走在田野上。我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着头在守护他们。
永恒的痛苦
如果他在我身体里受罪,我会苍白失色;我为他隐秘的压迫感到痛苦,我看不到的人稍一活动可能要我的命。
可是你们别以为我只在怀着他的时候,才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下地自由行走的时候,即使离我很远,抽打在他身上的风会撕裂我的皮肉,他的呼号会通过我的嗓子喊出。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都以你的脸色为转移,我的孩子。
大地的形象
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大地的模样像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宽阔的怀抱)。
我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视着我的山岭也是母亲,黄昏时分,薄雾像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和膝前玩耍。
现在我想起了溪谷。溪底的流水给荆棘遮住,还看不见,只听得它潺潺歌唱。
我也像溪谷;我觉得细流在我深处歌唱,被我身体的荆棘遮住,还没有见到光亮。
致丈夫
丈夫,别搂紧我。你使他像水里的百合似的在我身体深处浮起。让我像静水一样呆着吧。
爱我吧,多给我一点爱!我多么娇小,将同你形影不离;我多么可怜,将另给你眼睛、嘴唇,让你享受世界的乐趣;我多么脆弱,爱情将使我像陶罐一般坼裂,倾泻出生命的美酒。
原谅我吧!我步履蹒跚,替你端酒时笨手笨脚;是你把我充实成现在的模样,是你使我的行动变得这么怪里怪气。
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切地对待我吧。别热切地搅扰我的血液,别激动我的呼吸。
如今我只是一幅纱幕;我整个躯体只是一幅有个孩子在底下睡觉的纱幕!
黎明
我折腾了一宿,为了奉献礼物,整整一宿我浑身哆嗦。我额头上全是死亡的汗水;不,不是死亡,是生命!
上帝,为了让他顺顺当当出生,我现在管你叫做无限甜蜜。
出生了吧,我痛苦的呼吸升向黎明,和鸟鸣汇合!
神圣的规律
人们说,经过生育,生命在我身体里受到了削弱,我的血像葡萄汁从压榨机流出;可我只觉得像是吐了一口大气,心头舒畅!
我自问道:“我是谁,膝头能有一个孩子?”
我自己回答说:
“一个怀着爱的人,在被吻时,她的爱情要求天长地久。”
大地瞧我怀抱着孩子,为我祝福,因为我像棕榈一样丰饶。
(雷怡 译)
【赏析】
米斯特拉尔在1930年写的《艺术家的十诫》中说过:“美来自心灵,变成诗,把你净化”,“使你的美成为仁慈,使人的心得到安慰”。米斯特拉尔的诗多是对爱的礼赞。爱情,是她早期创作中吟咏的主题。但随着个人生活境遇的改变,她笔下的爱从男女情爱延伸到母爱,而这首《母亲的诗》就是感情扩展的硕果。
读完《母亲的诗》,你能相信米斯特拉尔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吗?她的诗中对恋人、对孩子、对大自然、对无限广阔的人生的爱意与柔情让所有的读者为之动容。米斯特拉尔终身未嫁,更没有生过孩子,但她始终怀着对已死去的爱人的强烈爱情,想象自己与他结合而怀孕,并把想象中将来生出的孩子看成是与心爱之人结合而得出的爱的结晶。她自己既像母亲又像孩子,她是她自己的姐妹加女儿。正是母亲—女儿之间神秘的生命链接,沟通了米斯特拉尔身上的女儿性和母性,那些唱给母亲和儿童的诗歌,是对爱的呼唤和施与。
米斯特拉尔以女性独有的生命体验,在诗歌中为读者呈现的三个风格迥异且丰盈生动的情感世界: 痛苦与绝望的爱情世界、柔和与光明的母爱世界、宽容与眷念的博爱世界。
正是痛苦与绝望的爱情才让米斯特拉尔展开想象的翅膀,她在《被吻》中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能“看人的眼神跟那个人一样甜美,声音跟那个人对我说话一样微微颤抖,”“因为我希望在他身上寄托我对那个吻我的人的爱情”。米斯特拉尔想象自己与爱人结合怀了孕之后,肚子里的“他”(未来的宝宝)的样子。她希望“他的小脸蛋像花瓣一般娇艳”,她希望“他的头发也长得这么乌黑卷曲”。假如他的皮肤像粘土那般黑红,头发平直,她也不在乎,因为他是她与心爱的人结合的结晶。这里不仅有着深沉的夫妇之情,也有着伟大的母爱。她更希望这未来的孩子在看人的时候,那眼神要跟爱人的眼神一样甜美,声音要跟爱人说话的声音一样微微颤抖。为什么呢?因为她“希望在他身上寄托我对那个吻我的人的爱情”。这里不仅表达她对已死去爱人的怀念之深、爱之永久,同时也表现了她对生命孕育过程的好奇以及对母亲的赞美和神圣的敬仰,感情是十分诚挚纯真的。可以说,这是从一个十分独特的角度写的爱情散文诗。
《甜蜜》展现了做母亲的幸福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感:“我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着头在守护他们。”做母亲能让女人成熟,也让她更有信心和力量来面对生活。
而柔和与光明的母爱世界让米斯特拉尔幸福地生活与想象下去,让她明白母子之间永恒的爱的联系。在《永恒的痛苦》中,诗人说:“可是你们别以为我只在怀着他的时候,才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下地自由行走的时候,即使离我很远,抽打在他身上的风会撕裂我的皮肉,他的呼号会通过我的嗓子喊出。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都以你的脸色为转移,我的孩子。”这是米斯特拉尔从她身边的女性身上得到的体验。米斯特拉尔的童年很不幸,给她的苦涩童年以温煦滋养的是祖母、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姐姐。祖母是位虔诚的教徒,是村子里唯一拥有《圣经》的人,她教米斯特拉尔阅读这本“书中之书”。母亲带来的那位姐姐是一位乡村教师,她教米斯特拉尔识字。若干年后,米斯特拉尔也和她一样,成为一名乡村教师。随着自我生命篇章的展开,对于母亲艰难而温柔的世界,米斯特拉尔渐渐有了理解。母亲面对生活磨砺时的坚强和柔情,在她这里得以延续和放大。如果说由于父爱的匮乏,米斯特拉尔在对父亲的依恋中流露着一丝酸楚,她对母亲的缠绕里则充盈着由衷的感恩。世代相继的几位女性,无论遭遇怎样的坎坷,无论命运怎样肆无忌惮地从她们这里掠夺,她们依然慷慨地对这个过分悭吝的世界施与拳拳爱心,这种情怀深深地感染着米斯特拉尔的创作。
《大地的形象》烘托出宽容与眷念的博爱世界。“大地的模样像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宽阔的怀抱)。/我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视着我的山岭也是母亲,黄昏时分,薄雾像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和膝前玩耍。”她把大地当作自己的母亲,大地没有子嗣,却充满了母爱;大地没有生育,却把母爱广播人间。
《致丈夫》模仿孕期妇女对丈夫的口吻,“丈夫,别搂紧我。你使他像水里的百合似的在我身体深处浮起。让我像静水一样呆着吧”,表现出渴望关爱又具有奉献精神的矛盾情绪,“我整个躯体只是一幅有个孩子在底下睡觉的纱幕!”“我”并不重要,孩子才是最需要重视的。
《黎明》展现了分娩的痛苦和喜悦。“我折腾了一宿,为了奉献礼物,整整一宿我浑身哆嗦。我额头上全是死亡的汗水”,分娩的痛苦实在难以忍受,但为了孩子“顺顺当当出生,我现在管你叫做无限甜蜜”。有了健康的孩子,一切付出都值得,再苦再痛也心甘情愿,母亲的奉献精神跃然纸上。
最后一节《神圣的规律》表明爱是人类延续的根本,经历过爱情的生育令人“心头舒畅”!“大地瞧我怀抱着孩子,为我祝福,因为我像棕榈一样丰饶。”她为自己成了母亲而自豪。
米斯特拉尔的诗具有强烈真挚的感情,她把女性的传统情感世界挖掘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用传统的写作手法,笔调细腻感人,想象亦丰富生动,诗人把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想象得十分逼真。整首诗情真意挚,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对所爱之人的美好感情。
(党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