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人性:理解自己和他人丨阿德勒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年-1937年),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心理学家及医学博士,个体心理学派创始人,与佛洛伊德、荣格并称心理学界三巨头。早期师从佛洛伊德,后来因为不认同佛洛伊德过于强调性本能的论点而与他决裂,并自创“个体心理学”此一心理学体系,被称为现代自我心理学之父,他一生主张“心理学要为生活和生命服务”,对后续的西方心理学发展具有重大意义,本文选编自《认识人性》。

编辑:哲学之路(ID:zhexuezhi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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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人性有个基本条件:太自负或骄傲是行不通的。正好相反,对人性真正的认识必须是谦虚自持的,因为它告诉我们,认识人性是个非常艰钜的任务,而且是人类自有文化以来就不断追求的,只不过人们一直没有很明确的目标,也没有系统化的探讨,因此往往只有少数识见超卓的人,才能够比平常人更加洞察人性。

在这里,我们就碰到一个痛处:当我们不预设立场地检视人们对人性的理解程度时,就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是不及格的。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其实都很贫乏。这和我们疏离的生活息息相关。以前人们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疏远。从孩童时期起,我们就很少和外界接触,家庭把我们隔离起来了。

我们整个生活方式也不允许我们跟周遭的人有如此亲近的接触,但是若要发展“认识人性”这门知识的话,这种亲密的接触却是不可或缺的。这两个重要因素是互相依赖的:我们无法与其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我们缺乏对于人性更深刻的理解,而和他们疏离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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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于人性知识的缺乏,它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我们在和邻人相处上、在和他们的共同生活里,总是会出现问题。我们往往会看到一个很刺眼而敏感的事实,那就是人们经常各行其是、各说各话、找不到共同点,因为他们彼此形同陌路,而且不只是在范围比较大的社会里,甚至在家庭这个最紧密的圈子里,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父母亲感叹他们永远都搞不懂自己的小孩,而孩子也老是抱怨父母亲不了解他们,这样的言语我们再熟悉也不过了。然而在人类共同生活的基本条件里,互相了解是必要的,因为我们对周遭的人的整个心态都取决于我们的相互了解。

如果人们更能够理解人性,在相处上就会更加和睦,因为我们会避免可能发生龃龉的相处方式;而那些方式现在之所以还存在着,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相互了解,因而很容易被外表蒙蔽或是被他人的伪装给欺骗了。

现在我们要说明:当我们尝试在这个至为重要的领域里界定一个我所谓“人性知识”的学门时,为什么偏偏要从医学出发,而这个学门有哪些前提,担负哪些任务,可以期待有哪些成果。

首先,精神医学(Nervenheilkunde)已经是个极其需要人性知识的学门。精神科医师在治疗精神病患时,必须尽快透视他的内心生活。在这个医学领域里,医生必须清楚病人的内心发生什么事,才能做出有用的诊断,也才能采取或建议适当的手术和疗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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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表面症状可看,一搞错马上就会导致问题,而正确的掌握往往会有立竿见影的成果。也就是说,在这里进行的,是一场相当严格、而且分数马上揭晓的考试。至于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对于别人的评断比较容许犯错。

尽管在这里,也是每一次都会导致问题,但是后果可能迟迟没有浮现,使得我们往往看不出其中的关联,而大多数人会惊觉到,对一个人的错误评断,可能要到几十年后才会导致严重的不幸和灾难。这种情形一再告诫我们,社会上每个人都有必要、也有责任去认识人性并且深化它。

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很快就看到,那些在心理疾病中常见的心理异常(seelische Anomalie)、纠葛(Verstrickung)和挫折,从结构看来,基本上是在所谓的正常人的内心生活里一点都不陌生的东西。那都是相同的元素与先决条件,只是表现得更极端而刺眼,也更容易辨识。

所以,这个易于辨识的特点使我们能在这里学习如何透过与正常人的内心生活做比较以搜集经验,最后也能更透澈地认识正常的状态。其必要条件不过是反覆练习,以及那种在各种职业都不可少的投入和耐性。

第一个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认知是:建构人类内心生活的最强大的刺激,都是来自最早的童年时期。这句话本身也许不是特别惊人的发现,因为每个时代都有研究者提出类似的论述。它不同以往的地方在于,我们把童年最早期的经验,拿来与个体后来的处境和态度做比较,进而试图主张说,童年时期的经验、印象和立场,就其可验证的范围而言,和后来的心理现象之间存在一种约束性(bindend)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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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得到一个特别重要的结论:个别的心理现象,绝对不能视为封闭的整体,我们必须把所有心理现象都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许多部分,接着找出这个人的行动轴线(Bewegungslinie)、生命模式(Lebensschablone)与生活方式,并且了解到个人童年行为举止的隐藏目的和其后的行为举止的目的是同一回事,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理解那些个别的现象。

简言之,我们会蓦然发现,从心理活动(seelische Bewegung)的角度去看,一个人的生命方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们看到,心理现象的外在形式、具体表现和言词表现,也就是现象层次的东西,它们虽然会改变,但是其基础、目的、节奏以及动力,也就是推动内心生活往目标前进的一切,则从来不会改变。

比如说,当一个病人表现出恐惧(ängstlich)的性格,总是充满不信任,尽量和他人保持距离,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证明,这些心理活动在他三岁或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固着成型了,只是在单纯的童年时候比较容易被看出来。

因此我们习惯上会把注意力放在病人的童年上。这个办法总是能够奏效,使得我们不必别人告诉我们,就能够预设一个人的童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把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视为他早期的童年经验留下的印记,而且这些印记直到年老也不会消褪。

——另一方面,当我们听一个人讲述他记忆中的童年事件,那么,如果我们的理解无误,我们就能大致上掌握眼前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推论说:人类在最初几年所形成的性格模式,是他以后非常难以摆脱的。即便成年人的心理在不同的处境下会有不同的表现而给人不同的印象,但是仍然只有少数人可以摆脱这个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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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的改变并不等于性格模式的改变。他的心理仍然立于相同的基础之上,同一个人仍展现相同的行动轨迹,并且让我们在他两个年龄阶段中,也就是在童年与老年里,都看得到相同的目的。我们主要的注意力必须落在童年之上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发现,当我们打算对病人做点改变的时候,重点绝不是从头到尾拆除掉一个人无数的经验和印象,而是必须先找到他的性格模式,揭露它,认识到他的特质,并且了解他外显的病症。

所以,对孩童的心理的观察,就成了我们这门科学的关键;这也是很大的鼓舞和启发。大量的文献投入对人生命最初几年的研究。这里有汗牛充栋的、尚未整理出头绪的材料,一时间研究不完,每个人也都能有新的、重要的与有意思的发现。

这门科学也是让我们免于犯错的一种手段;因为一门科学如果只为了自己而存在,那就不是人性知识。根据我们在人性知识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们理所当然地跨入了教育工作(Erziehungsarbeit),至今已经进行了许多年。

然而如果人们认知到“人性知识”是一门重要的科学,也想要体验和深入了解,那么教育工作会是个丰富的宝库。因为人性的理解并非书本的知识,而是必须在实践中取得。我们必须体会别人的每个心理现象,对它们感同身受,并且陪伴别人走过他的快乐和不安。就好像一个出色的画家,当他在帮人画肖像时,必须能感受对方的内心,才能在画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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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人性知识”应该被看成一门有许多工具可以使用的艺术,一门能跟其他一切艺术平起平坐的艺术,而且有一群人(诗人)早就知道如何善用它。这门艺术首先应该协助我们拓展人性的知识,并且让我们所有人有机会得到更好且更成熟的心理发展。

在这个教育工作里,我们常常遇到一种困难,那就是,我们人类对此是极其敏感的。很少有人不觉得自己对人性略有所知,即使他根本没有对此做过研究;而且当我们想要替他增进一点人性知识时,当下觉得没有被冒犯的人就更少了。只有一类人是真正善意的—这些人不是自己内心历尽沧桑,就是能够对他人的心理困境感同身受,因此或多或少见到了人类的价值。

由于这个缘故,我们在进行工作时,也不得不采行某些策略。因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对一个人的心理的认知摊在他眼前,是最让人讨厌、最容易招致物议的行为。如果你不想引起反感的话,在这方面就得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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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谨慎对待这门科学,或甚至滥用它,比如在宴会上想要炫耀自己能够准确猜出邻座客人的心理,那么这门学问就成了你自毁名声的最佳工具。同样危险的是,如果你把这门学说当成完备的理论拿来反驳别人,就算是那些对此有些涉猎的人,也会觉得被冒犯了。

所以我们在这里再度强调,如前所述,这门科学强烈要求我们要谦卑,因为它不允许我们妄下论断。小孩子有喜欢吹牛跟夸耀的习性,只为了表现自己什么都会。但是如果成人这么做的话,就很令人疑虑。因此我们的建议是,如果你在研究人性知识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应该先沉淀一下,在内心进行探究,而不要马上拿来反驳任何别人。

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会给这一门成长中的科学及其目标制造麻烦,会注定犯下一些只有未经深思熟虑的(即便是充满热情的)年轻人才有的错误。我们最好保持谨慎,同时要时时记得:在我们做出判断之前,至少要能先看到整体,也要先确定这么做能给他人带来益处。因为就算是正确的判断,如果在不适当的场合里贸然说出来,还是能造成很多伤害。

在继续这些观察之前,我们必须先回应一项质疑;我相信有些人一定已经遭遇过。如前所述,一个人的生命轴线(Lebenslinie)是不会改变的;有些人对此一定感到难以理解,因为人在生活中总会遇到许多事情而改变了他的态度。

不过各位要注意,一个经验往往有多重的含意。你会发现,从完全相同的一个经验中,几乎不会有两个人得到完全相同的心得。也就是说,人并不总是由于他的经验而学聪明。他或许学会要深厉浅揭,避开某些困难,对那些困难采取某种做法。

但是在这过程中,一个人前进的轴线并不会因此改变。我们在接下来的讨论过程中将见到,一个人就算有过无数的经验,也总是只会得出一些很特定的心得,而且,我们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心得大抵上对应于他的生命轴线,也加强了他的“生命模式”。

我们德文有一种独特的说法:当我们说一个人经验到什么,字面上是说他“做”一个经验(eine Erfahrung machen)。这意味着,每个人可以自主决定要如何运用自己的经验。事实上,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人们如何从各自的经验中得出五花八门的结论。

比如说,有的人会习惯性地犯某一种错误。即便你真的证明他们犯了错,你也会发现他们的结论各自不同。比如第一个人可能认为,终于到了改掉这个错误的时候了。但是这种人并不多见。另外一个可能会说,他犯这个错误实在太久了,现在已经戒不掉了。又有人会把这个错误归咎于父母或整体教育,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这个问题,或者说他被宠坏,又或者受到太严厉的教养—然后拒绝改正自己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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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种人透露的讯息不过是,他们根本是不想负责任。这样他们总是能小心翼翼地、仿佛有道理地避开自我批评。他们自己总是没有错的;一切他们没能做好的事情,责任总是落在别人头上。然而他们忽略的是,他们自己并没有努力改正错误,而是执着于自己的错误;教育的失败固然要负责任,但你的意愿仍然是决定性的。

所以,经验的多重意含,以及从相同经验可以得出各种不同的结论,这些事让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不愿改变他的行为方式,而是反覆曲解自己的经验,直到它们符合自己的行为模式为止。看起来,人类最难做到的,就是认识自己并且改变自己。

如果有人想要着手教育出更好的人,那么,如果他在理解人性方面的经验和判断都不足够的话,就会寸步难行。他也许能做一点表面功夫,像过去人们一样,因为个案表面上的些许变化,就自以为已经达成某种改变。但是我们将用实际的例子明确说明,这种作为对于改变一个人是多么无济于事,因为一切只是假象;如果他的行动轴线本身没有改变的话,那些假象都会再度消失。

所以,改变一个人的过程并不是那么容易,一定程度的深思熟虑与耐心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必须摆脱一切个人的虚荣心,因为别人并没有义务充当我们满足虚荣心的对象。再者,这个过程必须是其他人可以接受的。即使是一道美味佳肴,如果用不适当的方式送到一个人面前,也可能因而被拒绝。

然而认识人性还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面向,也就是所谓的社会面向。无疑的,人们越加相互理解,就越能和睦相处,也能建立更多的关系。因为有更多的理解,意味着无法互相欺骗。人的互相欺骗,对社会来说是个重大的危险。

我们必须突显这个危险,让现在正要进入这门研究的工作同仁清楚看到。他们必须能够看清人生里所有无意识的东西、所有的隐藏、假装、面具、狡诈与诡计,好让他们想要帮助的对象也注意到这些东西。要能做到这一点,唯有依靠“人性知识”这门学问,而且不能忘记他的社会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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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是,谁才是最能够搜集和研究“人性知识”的人。如前所述,这门学问不能只依靠理论进行。光是掌握几条规则是不够的;你还必须付诸实践,提升到更高层次的结论和理解,使你的眼光更锐利、看得更深远,超越以前的经验范围。这是我们之所以要在理论层次研究“人性知识”的关键原因。

然而若要让这门科学真正活起来,就唯有走入生活,并在其中把所掌握到的原则加以验证与运用。这时候,上述的问题就会浮现,因为我们以前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的人性知识太过贫乏而且不正确,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教育还不足以让我们获取有用的人性知识。要发展到什么程度,从阅读与境遇中要得出什么心得—这些问题我们仍然留给每个小孩子自己去面对。对人性知识的探讨还没有形成一个传统。人性知识还不是一门学说,而仍然处在一个古老的阶段上,就像化学曾经是炼金术一样。

现在,如果我们在这个一团混乱的教养过程中,探究哪些人才最有机会认识人性,我们就会看到,那会是那些社会关系还没有破裂的人,他们大抵上仍然和他人以及周遭环境保有联系,仍然抱持乐观主义,或至少是仍努力奋战的悲观主义者,或者说,他们还没有被悲观情绪逼到心灰意冷。不过除了仍然保持关系以外,深刻体验也是不能缺少的。

于是我们就得到一个结论:在我们今天充满缺陷的教育里,根本来说,只有一种人才能真正理解人性,那就是“悔改的罪人”(der “reuige Sünder”):他或者经历过人类内心里的所有过犯,并且走了出来,或者虽然还不到这个程度,但是已经很接近。当然,其他人也可能有这个能力,他们或者是耐心倾听别人,或者是对他人特别有同理心。

不过,最能了解人性的,一定是那些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内心冲击的人。“悔改的罪人”似乎(不只在我们的时代,也在所有宗教发展时期里)总是最受人推崇,甚于千千万万个“义人”。如果我们问为何如此,就得承认,一个从生命的种种困难里挣扎出来、从泥沼中奋力爬上来的人,一个找到一种力量、对一切罪恶的诱惑不为所动的人,这种人最能了解人生美善和邪恶的各个面向。

从对于人心的认识出发,我们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义务和任务,简单说,就是要破除一个人身上不适合的模式,要打破使他迷失方向的错误观点,还要教导他一个更适合共同生活、更能让他找到幸福的观点,也就是教他一种最省力的思想(Denkökonomie),或者谦虚一点地说,我们教导他的不过也是一个模式,不过是个非常注重社群情感的模式。我们不是要让一个人的心理发展达到理想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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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各位会看到,光是确立一个立足点,对于迷失方向和误入歧途的人,往往已经是极大的帮助,因为他能够在自己的错误中确实感觉到自己在哪里走错了路。严格的决定论者(Deterministen)认为人类一切事物是都是由一连串的原因和结果组成的;这种观点在此处的讨论中不容忽视。

因为我们确实知道,如果一个人心里还存在着一股力量、一种动机,如果他能认识自己(Selbsterkenntnis),也就是更加理解到内心在做什么,以及这些东西的源头,那样的话,这个因果关系(Kausalität)就会完全不同,他的经验也会产生出完全不同的效果。他就此变了一个人,而且再也不能摆脱这种认识上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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