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秀丽:青衣
定妆、勒头、贴片、梳扎……香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不由得翘起一弯笑,她把腮红又用指肚小心地往下拉了拉,让她的圆脸显得修长了些。
着装完毕,香玲静静地坐在木凳上,不敢去看金凤。她知道金凤的眼睛里正在喷火,她能感觉到周身被灼伤时的隐痛。
金凤是村里红透半边天的台柱子。香玲是小剧团里名不见经传的配角。金凤脸上的嗔、喜、笑、怒、伤感、娇羞,诠释着世间凡尘女子的烟火风情。
男人们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风月,女人似乎能从她那里找到自己的一生。所以,金凤有了架子,是角儿的架子。
每次上台,都需要剧团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去请。要一请、二请,直到三请,金凤才笑着说:“哟,干吗还来好几个人啊?让谁知会一声就行了。乡里乡亲的,哪来的那些说道儿!”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的小剧团能少得了您吗?全指着您给撑场呢。”金凤嘴角便噙着淡淡的笑,摇摆着腰身出了门。
这是这些年唱戏时的规矩,人家金凤要的就是这个面儿!谁让村里人好这口呢。正月没事,唱唱大戏,扭扭秧歌,人们便有滋有味地过完了年。
香玲喜欢青衣。
青衣在舞台上水袖飞扬时的飘忽和眼眸流转时的风情让香玲着迷。香玲看青衣,就像看自己。而今天,她只是被临时抓来救场的。老规矩,请了金凤三次。
金凤托着腮,只是说嗓子疼了,开不得口,今儿是唱不了。头面人物中的九叔便急得跳了脚。唱戏有唱戏的规矩,锣鼓声已经在村里密集地响起,这戏不能歇。
但是,没有主角儿的戏是没人看的,何况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正月十五!年轻力壮的人过完年就都外出打工了,但村里该热闹还得热闹。
正月十五唱大戏,却不想金凤会撂挑子,难怪九叔跳脚了。跳脚归跳脚,这戏还得唱,别的角儿都收拾妥当了,断不能临场改戏。
九叔思忖良久,心里便有了谱儿。
香玲!金凤和香玲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一个主角一个配角。金凤在县剧团学过一段时间,无论是扮相、身段,还是唱腔,都是专业水准,能自然地演绎出青衣的一腔心事。
香玲是山野里长出来的花儿,没有在县剧团里熏陶过,却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来低回婉转,别有一番风韵。
但是亏就亏在了脸蛋和做派上,香玲自是多了一份山野间的气息。所以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自然而然地成了金凤的专属角色。九叔找到了香玲,香玲点头。
香玲不想让九叔为难,九叔眉头紧锁着的疙瘩让香玲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揪在一起的心会疼。看着九叔的背影,香玲轻轻地叹了口气。九叔的眼睛里只有金凤,这是村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香玲也知道,但是香玲的心还是会疼。
香玲出门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雪花很大,把夜晚的村庄罩上了一层白色的纱衣。谁也没有想到,金凤会突然闯进来。金凤面无表情,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外面的雪花依然在飘,两扇门在她身后尴尬地一张一合,挑衅似的吞吐着寒气。香玲赶紧从坐着的椅子上挪到一个小木凳上,灯光明明暗暗地在她的脸上滑过。
定妆、勒头、贴片、梳扎……旋即,另一个青衣装扮的人稳坐在灯光下,如冰如雪,凛然不可侵犯。九叔挠了挠头,看了看金凤,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又看了看香玲,还是挠了挠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孩子不扛冻,老人们便带着孩子一个个离开戏场。可九叔依然亮着嗓子吼:“开场!”锣鼓声响,响彻了整个村子。
村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锣鼓声和丝弦声挤满了空荡荡的村庄。雪花飞舞着,和台上红红绿绿的戏服相衬,竟然有着说不清的魅惑。
两个“青衣”从左右幕侧飘然而出,青衫鼓荡,水袖飘忽,一个云手,一个盘腕,随着丝弦声起,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九叔把胡弦的调门儿调得高,金凤使足了劲头儿,香玲也毫不示弱。
两个青衣的唱音势如裂帛,穿透飘舞着的雪花,穿透莽莽的群山,绵延不绝。不知在什么时候,金凤从香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
娇俏的兰花指,妩丽的面庞,水袖轻颤,眼波流转,亦真亦幻,是她的形,也是她的魂,如人间尤物,风情万种。金凤的心颤了一下。金凤的声音愈发清脆高亢,香玲的声音低回婉转,掺杂在一起,竟然有着意想不到的和谐。
那和谐让金凤的心又颤了一下,仿佛自己和自己的戏都与以往有了不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九叔眼里飘进了雪。
他转头望了望台下,低下头,雪花从眼里流出来,变成点点晶莹,落在他的弦弓上。
台下早已空无一人,那些零星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盖。台上依然是水袖飞扬,在漫天飞雪中如三月杨花袭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