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十五) 作者:亚宁​

总第14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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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光亮的队伍如愿拉了起来,初时,装备由国民政府负责,一切费用则靠地方自筹,而团座的头衔一直没落实。耿光亮主政的县政府所需的开支,先还能从上面得到少许,互相通用,后来就断了顿,没了来处。虽如此,自家产业的厚实,又得一些死党的支持,拉起的队伍发展不仅没受影响,反而愈来愈壮大。好景不长,国共谈判不果,真刀真枪斗了起来,全国各地战事紧张,军队缺员。上面调走了留守陕坝的的驻军,耿光亮的人马也被分了一半拉走了。这表面上看是一档窝火的事,不过耿光亮因祸得福,成了当地的土军阀,和一言堂父母官。他放心大胆出台了一些土法规,派出人手重新丈量土地,发放新地契,核准土地赋税。这一折腾,让当地新老财主新开垦出来的田亩没了隐遁之处,所交的税赋增加了很大的比例。收入增加了,在饷银的作用下,人马很快就补了起来。然而随着国内战争的深入,米粮川的陕坝一下子又成了北方军阀眼里的一块肥肉,今天你来要钱,明天他来要人,耿光亮没想到自己又变成了唐僧肉,气得骂娘。他灰了心志,私心大发,把自己独立领导的队伍,绝大部分都便衣化了。

这一年,耿光亮号召陕坝几大地主带头种植大烟,说这东西到了南方能卖出大价钱。老地主们各有打算,传统点的都没有听话,仍然是种粮收租。也有两家大地主,想着种那玩意儿比种地收成大,政府又提倡,不比过去禁种,所以顺水推舟地响应了。耿家作在当地首屈一指,一时就成为了人们观望的风向标。耿福地老脑筋,坚决不同意。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耿光亮亲自派人到田庄里去,免费发放罂粟种子,逼迫长工佃户全转了产。耿福地被摞到了一边,气不过,不再管镇上的家事,领了老伴回了根据地太阳庙村。

到了秋季,陕坝土地上粮食欠收,罂粟泛滥,加上外面的政治形势一落千丈,烟土的价格一落再落。种粮的人家虽不丰裕,但吃喝还有保障,种罂粟的人家把东西交了公家,迟迟拿不到钱,便开始聚众闹事。耿光亮抓了一批之后,闹事的人更多了,局面一度难以控制。耿福地坚持种粮不转产的太阳庙,一时又成了耿光亮临时救急的粮仓。教训面前,耿光亮认错,耿福地老俩口重回到大宅院。

种罂粟创收这一着没管用,还蚀了许多的收入,耿光亮为保有自己队伍的开销,开始了一种新的弄钱办法,那便是向缺员严重的国军输送壮丁。这一手段初时还打着爱国幌子,让手下的人深入各个村镇,动员年轻人参军。可是战事连绵,老百姓谁愿意送儿去送死,一时都把家里的青年人,结着伙儿躲藏到了山后的牧区,有的干脆入了蒙旗王爷的私人名下,成了有主的家丁和雇工,更有人就入了一些打家劫舍的土匪行当。耿光亮的便衣人马,便开始采用非常手段,大后套就上演了一幕幕抓壮丁的戏剧。

按当地《地方志》记载,“抓丁往往以乡为单位,县里的党政军领头,带上保甲长、保队副一齐出动,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袭击,包围村庄,闯入户家,从被窝里抓人。其中保甲长是最知情的重要人物,故有'不怕老天爷按住头,就怕保甲长咬住毬’的说法。凡是被抓到的壮丁,父母妻子儿女哭哭啼啼、拉拉扯扯、苦苦哀求,不让抓走。抓丁的军警却用绳索捆绑壮丁,严加押送,生怕跑掉。各乡各村鲜见青壮年的身影,有时四五十岁男子也被抓去充数。这种时候,地主与官吏互相勾结,串通一气,徇情照顾,不仅亲戚朋友,就连他们雇佣的长短工和使唤的差役也很少被抓走。”

作为耿家大后院的太阳庙村子,便成了这样一处躲壮丁的好去处,好多的人不要工钱,甘愿为耿家种地做事。于是,整个村庄迅速扩大起来。

从老荒地一起逃荒上来的老乡石广,现在也算一个小地主了。他的二儿石朝阳已是三个孩子的爹,虽然没有和老汉分家,但时常独立特行,劳动活也干,生意也做,朋友也交,特别是爱管个闲事,喜欢凑个热闹。这天他送老婆和孩子到娘家去,半道上被六七个身份不明,身上配有硬邦邦“家伙”的人给绑了,嘴里堵了一条袖子,把人整个塞进了一个大麻袋,口子一扎,驮在牲口背上一溜烟地跑走了。石朝阳的女人和娃娃被两个蒙面男人吓唬的禁了声,眼睁睁看着一帮人走开了,才哇呀呀地喊叫开来。娘几个跌跌撞撞追了一段路,那些人行动的快,眼见越去越远,方向正朝着陕坝镇。

石朝阳的女人领了娃娃疯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说了路上的事。石广老汉一听,心里一沉,想着坏事了,平常人们所说的抓闷丁,这回怕是轮到了自己家人身上。老汉当时也急蒙了头,提了一把镢头就追出了村,很快又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耿家院子,一进门急巴巴话也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地拉了正在炕头上躺着的耿六往屋外走。耿六不明就理,骂老汉有事说事,说这是干甚呢?等他终于明白了情由,骂娘说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抓太阳庙的人充丁。当时耿六摸出了那把手枪,骑了白马坐骑,叫了就近的几个年轻汉子,各自骑了骡马一路追了下去。

一行人一直追到了陕坝镇,也没见着石广老汉所说的那几个人影,更别说被装了麻袋的石朝阳。耿六想到县衙寻耿光亮,看看天色不早,就转了念头,先来到了耿家的大宅院。

耿福地正在院子里给大灰驴刷理身上的老毛,看到了六弟,他先是眼睛一亮,见他还领着几个人,就满脸狐疑,心想是不是太阳庙的家里出什么事了?耿六快步上前,兄弟俩就在驴耳朵边,交流了一下情况。耿福地吊起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舒了口气说:“这人要是镇上抓的,那还好办。可要是别的门道,那就麻烦了。”耿六很肯定地说:“肯定是镇上的便衣队干的,他们现在到底下抓人都抓疯了,开始大天白日抢人了。”耿福地呆在大宅院,消息反而没有耿六在乡下知道的多,不解地问:“光亮他们抓人干什么?”耿六鼻子一抽嘴一抿说:“二哥你真是活在真空里,连这都不知道。他们抓人全都送了去当兵上战场。我听说一个兵能卖几十个大洋呢。”耿福地不相信,说:“我住在镇上,咋一点也没听说过呢?光亮也从来没提过呀!”

兄弟俩正说着话,落后而来的石广老汉老泪纵横地进到院里,为了儿了,一时忘了年龄,腿一软跪在了耿家兄弟和那头灰驴的前面,呼一声:“二爷,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家朝阳,他可是从小跟你一块上来的啊。”耿福地忙拉起石广老汉,问了一番情况,安慰说:“你们都不要急,今天都住下,等晚上光亮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

耿福地设宴招呼太阳庙来的人,几个年轻人胃口挺好,吃得杯盘狼藉。石广老汉和耿六心中有事,没有吃喝的心思,过一会儿,就一递一声咕哝光亮咋还不回来呢?耿福地就派了一个下人,往镇上去叫耿光亮,说家里有事,让他尽快回家。

耿光亮终于穿一身国民党的正规军服回来了,耿六发现他的眉眼里,有种不同于从前的忧郁的神情,但只是一闪即逝。在耿福地的询问下,耿光亮坦然地说自己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当时就叫了一个马弁,耳语了两句让他去了解情况,自己坐下来与耿六和石广老汉拉话,等待消息。

石广老汉套近乎说:“光亮,你跟朝阳是从小在一起耍大的。只是他没出息,一直就在家里种地,不象你这么有本事。”耿光亮淡淡一笑说:“大家都是从老荒地上来的,都过活的不容易。我有什么本事,不过是胡闯乱跑碰上机会罢了。朝阳哥我可听说明里种地,暗里做着大事呢。”一句话让石广老汉怔住了,不知是啥意思,就想问个明白。耿光亮先打哈欠,后伸懒腰,说要到后面换一下这一身黄行头,客气地让大家先坐着。石广老汉只好去问耿福地,后问耿六,最后也没得到答案,自己摇头晃脑皱了眉头说:“他每天都在我的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大事呢?”耿六见老汉认真了,宽慰说:“那可能是光亮随口说的话,你不要当真了。”石广老汉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个情况,如同自己的恭维一样,都是顺口说说罢了。

那个马弁回来了,耿光亮将其叫到了一间屋子里,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半天才走到大厅来。迎了众人的目光,他说:“没有消息,可能不是我的手下做的事。”石广老汉急了,当时就捶胸顿足嚷开了。耿福地和耿六目光一觑,转向了耿光亮说:“这事可是真的,不管怎么说,你得帮你石叔这个忙,让手下的人四处打听一下。”耿六补充说:“你三教九流都有关系,就是土匪为财,他们也得给你这个面子吧。”耿光亮皱了眉头说:“你们不要着急嘛,明天我派人调查就是了。现在关键是人没影子,这事你就没办法入手。”耿福地分析说:“不会为财的,你石叔的家境能有点什么呢。会不会另有原因。”说完了就问出一堆可能来。石广老汉对每一项都摇头否定。耿光亮不吱声了,坐在椅子上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后来又突然撂出一句话,“据我所知,这两天上面来了一些中统局的人,说是来调查一桩大案子。连我们的人都不让掺手。要是他们抓了朝阳,那事情就不简单了。”石广老汉又急了,说自己的儿子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怎么会扯到什么案子里面去呢?耿光亮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不要急,等明天再说。他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里毕竟还是陕坝的地盘上吧。”

第二天,那几个年轻的村民走了,耿六和石广老汉在陕坝镇的大街上,悄悄地私下调查起来。两个人几次绕到了县大牢的边上,只是打听了一上午都徒劳无功,只能灰溜溜回到大宅院等。随后回家的耿光亮果然有了消息,说果不如然,昨天那些人都是中统局的特务,他们抓了石朝阳,没有走大路回镇,而是半道上住在了蛮会,今天上午才把人带回了县里,现就关在县大牢里。石广老汉吓傻了,瞪着一双小眼睛,大张着嘴,口角的涎水都拉出了细丝。耿六却吁一口气说:“不管咋说,找到了就好,人还活着就好,咱们就有办法救他出来。”耿光亮斜了一眼六爹,不满地说:“六爹就爱说大话,你有什么办法救人?”耿六一下哑巴了,半天才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说你现在大权在握,这么点小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耿光亮不以为然说:“那倒不一定,这要看什么事了。要是个杀人放火的事好说,要是搞什么革命的事,那是谁也不敢做主的。”耿福地不解地问:“革命,革什么命?朝阳我从小看到大,老老实实的,他会革谁的命?”耿光亮站起来说:“爹,革命的事说了你也不懂,等明天我拿回来一个话匣子,你每天听着,慢慢就知道革命的厉害了。”

7

耿光亮答应帮忙,但不给出保证,这就让人的心悬着,又抱了一点希望。耿六和石广老汉住在大宅院里,一个心忧如焚,一个有劲使不上,心慌慌就四处乱走。耿光亮似乎很有城府,每次回家不过三言两语,先是说中统局正在审人呢,后说等着认定事实,几天之后又说事情麻烦了,如果石朝阳不配合审问,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要么把人带走,要么就地枪毙。

一听要枪毙,石广老汉跌坐在地上,啊呀呀又哭又叫,完全忘了寄身在别人家里。耿六忙问:“光亮,那你是怎么想办法的?”耿光亮为难地说:“这事关键是不让我们插手,那些上面来的人,一个个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时候连话都说不进去。”石广老汉眼泪鼻涕混流,哭声哀哀说:“二爷、六爷,你们给我想想办法呀,一定要救朝阳啊。他要是被枪毙了,那我们一家人也就活不成了。”耿福地就给耿光亮施压。耿光亮无奈说:“办法倒是有一个,那就看朝阳他自己肯不肯配合了。”石广老汉的哭声嘎然而止,连连保证说:“只要能保住命,我保证他什么都能配合的。”

按照安排,石广老汉去探监劝说儿子,要配合上面来人的审问。耿六担心他说不明问题,特意换了衣服,学戏里的样子,备了一份饭菜提了跟在后面。两人紧张地来到县大牢,因为上面有吩咐,一个老狱警只简单问询了几句,就领着他们走进一条阴暗又恶臭的牢道。从外刚入进去,睁眼一片漆黑,隐隐可听到呻吟叹息之声,慢慢就看见成排的牢门后面,一张张蓬头垢面的头脸,一双双阴森麻木的眼睛,一条条长伸出来的污秽的手臂。

到了石朝阳的牢门前,老狱警开锁放两人进去,回手又把门自外面锁上了。此时,两人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模糊中看见牢内唯一的囚徒,窝在墙角草堆中一动不动。石广老汉小声地叫着石朝阳的小名二坠子。浑身是伤的石朝阳呼地坐了起来,先嗅到了饭食的香味,跟着一声惊喜加哭腔的呼唤,人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老爹的腿,孩提一样委屈说:“这么多天,你们就不管我了吗?”石广老汉扶儿子起来,耿六抢先回说:“不要怪你爹,他都快急死了。再说这里是大牢,哪那么容易进来。”石朝阳认出了耿六,急切地问:“六爷,你们来是不是救我出去的?我都快让他们打死了。”耿六一边往出拿吃食,一边安慰说:“不要着急,我们正在想办法。你先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石朝阳灰暗中拿起鸡腿,张嘴就咬,腮伤疼的他直吸溜。

“你慢点吃,边吃爹边跟说个事。”石广老汉小声开导说:“你这娃,咱们什么事也没犯怕什么。他们问什么,你照实说了不就行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石朝阳嘴里塞着鸡肉,咕哝说:“我也这么想,可他们硬说我是共产党。我怎么能承认呢。承认了还不把我枪毙了。”耿六说:“你不承认才死定了。”一句话让石朝阳停止了咬嚼,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耿六粗略地介绍了一下外面所了解到的情况,石朝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终于咽下了嘴里的肉,才释然说:“他妈的,我说咋回事,几个家伙那么生硬,根本不让你说理。”石广老汉说:“我娃,这些人肯定抓错了你,你不承认,那就是他们错了。他们能承认自己错了吗!”耿六单刀直入说:“你爹人老了,废话太多了。你听着,我们计划救你出去,但你得首先承认自己就是共产党。”石朝阳摇晃脑袋说:“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他们枪毙我怎么办?”石广老汉压低了声音说:“爹找了光亮,他说只要你承认了,能写下保证书,就是枪毙你,他也有办法救你。”石朝阳觉得不可靠,同时心里顾虑着更多的东西。他怀疑地问:“这不是开玩笑嘛,人都枪毙死了,还怎么救。”耿六悄声地道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

耿六和石广老汉千叮咛万嘱咐后走了,石朝阳在受审时,承认了自己地下党的身份。几个审问的人喜出望外,顺藤摸瓜,又是利诱,又是威胁,却再无所获,便恶狠狠地说:“不知死活的东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跳进去。现在你就等着挨枪子吧。”石朝阳嚷说自己确实再啥都不知道了,总不能去诬陷别人吧。审问的人不耐烦地说:“不要装样子,你都承认是共产党,那谁介绍你入党的?经常跟什么人联系?他们给你的任务是什么?这些你还能说不知道吗。”石朝阳“呸”了一口,一改先前的怂样,放话说:“你们说话不算数,就是枪毙我,我也再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天后,石朝阳被重下到大牢中,再没有人来打扰审问。他不见家人来探监,实在憋闷无聊,就主动与送饭的狱警搭讪,顺口说起自己与耿光亮的关系。狱警嘲讽说:“不要攀高了,你要是认识耿县长,还会被打入死牢!”石朝阳恼怒说:“他也是个人,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了。告诉你,我们从小还在一起耍呢。”那狱警听了,不敢等闲看待了。石朝阳趁机问:“我只是想问你,最近见过他没有?”狱警自嘲说:“我们这些小衙役,哪能见上人家县长大忙人。不过,我听说这两天他们家又出事了。”石朝阳听了,顿觉被丢进了冰窟火海。

狱警所说的耿家没有出什么事,哥老会在陕坝镇的大舵主焦万成,被人刺杀在家门口。这个一路提携耿光亮升官发财,后来成了他老丈人的主儿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当年陕坝镇上真正的大佬。他的死既解脱了耿光亮身上的魔咒,也加大了他在当地社会要面对的压力和难题。群龙无首的时候,耿光亮在一帮元老人物的支持下,除了现有的地方行政权力之外,同时担起了当地哥老会舵主的重担。双重大权在握的他先隆重下葬了老丈人,接着调兵遣将,把怀疑是仇家的另一家组织一贯道在陕坝的势力连锅端掉了。

耿光亮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原来营救石朝阳的计划被耽搁下来。耿六在石广老汉的恳求下,一天催促几次耿光亮,答复是不着急,过两天忙完了这些大事,再安排解决就是了。耿福地也出面问询,耿光亮眉头皱着,抢白说大男人做事,总有个大小轻重之分吧;又说上面的人都走了,案子交在地方上了,朝阳他在狱里呆着,又不会死人的,你们着急什么呢。耿福地木呐无语了,他觉得儿子说得对,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郁闷。

石广老汉知情后,突然寻思出一些想法,跑回了太阳庙家中,取了一些积蓄下来的洋钱,又向亲戚六人挪借了一部分。回到镇上,老汉把凑起的洋钱先送耿六一份被拒了,再送耿福地也没有收,两人还把老汉数落了一通。没办法,老汉心切,最后合在一起全送给了耿光亮,说是救人的花费,是石朝阳的活命钱,哪处用得着就往哪处用。耿光亮推脱再三,没办法只好收了钱,这倒让老汉心踏实了一些。再次探监时,他把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悄悄告诉儿子知道。

一个月后,耿光亮终于解决好了手里的大事,开始关心石朝阳这档子小事。他让人通知耿六和石广老汉从太阳庙赶过来,见面后郑重其事说:“上面来的那些军统的人,原来要在狱里就对朝阳执行死刑。我跟他们说大狱中还有四个共党份子,县里为了扩大教育影响,准备开一次公审大会,然后一次性执行枪决,那样的效果比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死强多了。那些家伙们放权走人了,我本来打算尽快解决算了,偏偏又遇上了这么大的一档子事,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让朝阳在狱里受罪了。这些咱们不说了,等后天上午十时公审大会之后,死刑犯的枪毙地点设在镇北的大碱滩上,那里有一片乱树林子……”

行刑那一天,陕坝镇上的许多人先是在公审会场里看,会散后又跟了押解犯人的马拉囚车,一直跑到了郊外那处专门枪杀犯人的地方。上百号持枪的警察和士兵,把看热闹的人群挡在了百米以外,就有犯人的亲人,一些哭哭啼啼的老人孩子,在人群的最前面撕心裂肺。这天要被枪杀的死刑犯一共有五人,全部五花大绑,站在一处土塄子前,背上插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书写的姓名全用红墨水打着叉,罪名内容几乎一样,都是参加了反政府的共产党,偷盗抢劫,绑票杀人,无恶不作之徒。

石朝阳穿的服装略有不同,所站位置确实在最边上,这让他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在验明正身之后,枪决行动开始了,一排士兵平举长枪,预备,瞄准。远处围看的人们有捂了眼睛,有屏了声息,还有大睁着双眼,生怕枪响的那一刻看不清楚。耿六杂在人群中,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石朝阳的身上,间或看一眼不远处推着平板车,准备抢尸的石广老汉和他的大儿子。

五名死刑犯没有一点声息,有一个站立不住,先自跪在了地上,还有一个把头扭来扭去,嘴张着,只是喊不出声。他们的舌头都被切掉了,只有石朝阳除外,他闭着眼睛,嘴里叨叨地念着数字。行刑队头领一声令下,枪声响了,鲜血在几个犯人的身体上开出了水淋淋的花,喷出鲜红的珠子。石朝阳在瞬间睁开了眼睛,跟着应声倒地,只是他把方向弄错了,与旁边那位头颅上往外喷血的汉子,头对着头跌在了一起。那汉子热呼呼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惊恐过后,觉得自己还活着,石朝阳心定了,装死地上,等着老爹和大哥来“收尸”。

第一时间冲了过去,石广老汉小声一说话,看见儿子睁了睁眼,揪着的心落回肚里,浑身反而软塌塌没了力气。石朝阳有点着急,嘶哑了嗓子喊说:“你们是咋了,我还活着呢。快点拉我走呀,让人看破就不好了。”石广老汉这才有了反应,与大儿一起,把石地朝阳故意揪扯着在旁边的血泊中滚了一下,浑身带血就抬放到了板车上,拉着就走。刚离了现场,被两个验尸官给喊住了,耿六过来给每人塞了十块大洋,说了两句好话后放行了。

三人连拉带推着板车,几乎是小跑了二里多路,远离了杀场和那些观看者贪婪的视线,躲进了一处事前瞅好的破败落里。石朝阳翻身而起,血糊头脸,冲了耿六就磕头,说:“六爷,我这是死里逃生啊,多亏了你们一家的帮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的。”耿六拉他起来说:“说这么些废话干甚,赶紧换了衣裳,偷偷回家走上一趟,和老婆娃娃告个别,先到外面躲一躲,等上一两年没动静了再回来吧。”石广老汉说:“我的儿哟,六爷是你这次活命的神神,人家还想得周到,这不,给你带了一身衣裳,你赶紧换上了,咱们好分头走,等天黑了再回家。”石朝阳哆嗦着扯脱了血衣,换上了那身干净衣物。耿六装作刚尿完的样子,边往出走边系裤带,绕着周围望了一下风。看见没人注意,他一招手,石广老汉领了石朝阳先行溜出了烂土屋,急慌慌往西边的荒野里走去。耿六和石家老大在屋里烧了血衣,捧了几捧干土,撒在了板车的血迹上面,这才慢悠悠推车而出。

死里逃生的石朝阳,连夜回到了太阳庙村,拿了一些干粮衣物,走上了逃亡之路。

逃亡的石朝阳绝没有想到,那一天和自己一起被枪毙的其他四人,正儿八经是几名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自己不过是一个屈打成招的假货罢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救自己一命的大恩人耿光亮,是抓捕他入狱的幕后黑手。关于军统特务之说,自然全都是幌子。这一切都因耿光德有一次到镇上,无意中说石朝阳可能是共产党,常和一些神秘的人来往。耿光亮身在其位,知道当地形势的复杂,更知道这个不同于哥老会、青红帮、一贯道、五斗米教的党是个怎样的组织。从他当权的一开始,就与其势不两立,所以镇压、抓捕、杀戮从不含糊。只是拿住了石朝阳并没有审出什么,耿光亮心有疑虑,换作外人,一个杀字就干净利落了,面对全家人的求情和从从小的玩伴关系,他网开一面,想出了这么个以假乱真的办法,诱使石朝阳写了保证书,然后感恩谢德地被逐出了太阳庙。

同样,大权在握的耿光亮绝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系列精心安排,让原本不是共产党的石朝阳,刑场上沾染了真正党员的脑浆和鲜血,在自我流放两年以后,于全国解放前加入了共产党。

8

费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营救出了老乡亲的儿子,耿六的心情特别好,他没有跟着石广老汉一行回村去,而是留在大宅院,陪了二哥处理一些秋收的琐事。他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耿光亮拿回家里的一个新奇玩意,让一家人爱不释手。这个东西是个方盒子,只要旋动一个按扭,里面就可以传出各种内容的声音,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耿光亮说这东西叫收音机,那些叽哩咕噜听不懂的是外国电台的外国话。耿福地先入为主地记住了另一个名字,叫它话匣子,在他的认识里,这匣子里圈着许多会说话的灵魂。耿六知道二哥说得不对,但他没去深究,而是迷上了里面唱出来的咿咿呀呀的歌曲。

一时间全家人都被这话匣子给吸引住了,耿光祖从学校回来,首先就要到放匣子的屋外,听见有声音就不走了。听见没声音,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去,把那些按钮标识很快就熟悉了,而且互相对应着,调出的内容就更多。等到晚上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话匣子前,听里面又是演戏,又是讲故事,又是说新闻,那个乐呵劲是从来没有过的。耿福地自此便很少再到镇上的戏园了,还偶尔跟着话匣子哼几句戏曲唱腔。老失眠的耿候氏抱着耿光亮的小儿子,常坐在炕头上闭了眼睛听,脸上带着笑容,不知不觉慢慢地睡着了。

这种神奇的玩意太诱人了,耿六跟耿光亮又张了一口,说能不能再弄一个回来,他想带回太阳庙去享受。耿光亮答应了,却迟迟不给兑现,说是让人到大地方去买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耿六不能不回太阳庙,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如跟女人有了恋情一般。

乡下进入了让人难熬的冬季,天寒地冻,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成,人们无所事事地攒在一起,不是摸牌闲耍,就是推牌九赌博。耿六对闲耍还喜欢,对赌博却很反感,认为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耿光德却是越赌越上瘾,不仅在太阳庙玩,还跟了人到外面去,输赢的头寸也越来越大。耿六劝说不顶用,便威胁要告诉耿福地。耿光德不高兴地抢白说:“我这算什么赌,一天输赢才那几个小钱。哪比得上我爹,能把人家万贯家产全赢到手。”耿六骂说:“光德呀,你爹那是赌吗?那是给光亮擦屁股,被逼上梁山的。现在你们享的福,那全是你爹用命换来的。你们一个个不知道珍惜,还说这种便宜话,你就不怕闪了舌头?”耿光德鼻子一哼说:“六爹,你快算了,我只是跟你抬杠才那么说。你说,这大冬天的,你让我受苦又能干甚?”耿六一下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能拿腔拿调说:“干什么都比赌博强吧!这也是现在世道没落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爷爷要是知道谁耍赌,那敢把谁手剁下来的。”耿光德反驳说:“快算了,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六爹,你和我爹,你敢说你们在老荒地没耍过赌?我咋记得有一次,我爷把你赶出家门,几天不让回家,那是因为什么?”耿六脸上挂不住了,瞅了一眼嘻皮笑脸的耿光德,骂说:“没大没小的东西,说你点不对,指导你往好了学,你就给我胡乱嚼出这么一大堆没影子的事。”

两人正在暖屋子里辩嘴,石广老汉上门来了,请耿六到自己家里,说是杀了只老母鸡,请他去吃肉喝酒。耿六便撇下一脸得意的耿光德,出门去了石家。往饭桌上一坐,一杯酒下肚,他已忘了刚才的事,边吃边兴口开河地吹牛海说,内容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书里,再过一会儿,就成了亲身经历。

受了一辈子苦,一头花发,走路有点罗圈的石老婆子,忽然提到了耿六无家室的事,顺口想给他介绍一个媳妇,不知愿不愿意?耿六的谈兴被打住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嘿嘿笑着说:“老嫂子你是想堵我的嘴呢,要不然咋想起这么个话来。”石老婆子忙解释,说自己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起就说出来了。石广老汉也酒意上头,白发红脸缠着说:“我知道你结过婚,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条件这么好,找个大姑娘都不成问题。到时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那日子可就过滋润了。”耿六有点迷迷瞪瞪,摆手又摇头,唱戏文般慢腔慢调说:“不找,不能找,找下就坏醋了,出门不自由,回家乱糟糟,哪比得了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多好。”石老婆子“咯咯咯”笑说:“我常听人唱光棍苦,没想到你唱的是光棍好,真是笑死人了。”又说:“我说的是我们二亲家的外甥女,人家模样长得好,比你可小十多岁呢。你要是有意思,我明天就说媒去。”耿六结巴出一串的不行。

从石广家回来,耿六喝得醉薰薰的,躺在热炕头上却睡不着。他让下人烧了一壶砖茶,自个儿一边吸卷烟,一边迷瞪着双眼,一阵阵的发呆。石老婆子的话,让他原本空空荡荡的生活,多了一桩心事。想着心事的他脸上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郁,就在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中,朦胧出一些模糊的人影子。他围着影子中的一位,几乎把脸都贴上了影子的脸,还是没看清影子的长相。他心里明白,这个影子是自己当年的结发,她已经遥远的让人连面目都想不起来了。思维忽然一晃,妩媚漂亮的六奶奶,摇一把鼓扇含怨带嗔当面责问说:“六哥,咱们说好一起走的,你咋就不辞而别了?”耿六无暇辩解,双手一抱,六奶奶轻巧如云飘了开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耿六从梦中急醒了,看见家里喂养的大花猫,歪着脑袋正瞪着一双琉璃眼。他把猫往开一推,回味梦中的情景,自语:“大白天咋做了这么一个梦。”

受了这一番扰动,耿六的心思时不时便飘飘忽忽要想起六奶奶。还好年关来临,他跟耿光德安排好了一切,全家人要到镇上去过年。此时的耿光德,已经是四个儿女的父亲,两个大一点的都在镇上耿福地身边,两个小的跟着他们。

这一天,耿光德抱了两床厚厚的棉被,把一辆装饰着花窗飞檐的马拉轿车,捂成个柔软暖和的移动小窝,然后让老婆和两个孩子坐了进去。耿六则和耿光德各骑了坐骑,几个随从也骑着牲口,在半前晌动身往县城而来。一路上天寒地冻,西北风嗖嗖地吹,把人的耳朵吹得像刀割一样。等到了耿家大宅院时,几个骑马人胡子拉茬的嘴上,呼吸被冷凝成了亮白的霜粒。

提前知道消息的耿福地,早已经汤热屋暖地等候着,还打发家丁守在镇口,看见了耿六一行的踪影,飞快地跑回来先行报告。耿福地和老伴便都忙忙地迎了出来,远远地又是笑脸,又是招手喊叫。耿六快马扬鞭赶到最前边,见着二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给他的话匣子买回来没有?耿福地训他这么大岁数了,猴急性子还是改不了;又说这么冷的天先都回屋里暖和了,再慢慢说吧。耿六的那份迫切便冷了半截,把坐骑交给了迎过来的下人,自顾大踏步进了院里。

在门口影壁的边角处,耿六差点与泥塑一般的大灰驴相撞。大灰驴龇了长牙,抬起了有几分沉重的驴头,怪异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他摸了摸驴耳朵,也没有太在意就走了过去。

耿六草草地吃了点饭菜,避开了家人七长八短的拉话,径直来到了话匣屋,开始手忙脚乱调试起来。收到一曲好听的黄梅戏《天仙配》,剧中熟悉的唱腔让他神采飞扬,跟着哼哼,全没有注意跟了过来的二哥,更没有看出他脸上的凝重。陶醉了一会儿后,耿六埋怨光亮说得好好的,咋就还买不回新话匣子,让人在太阳庙燥得慌。耿福地替儿子分辩说:“他现在忙得很,常半月二十天不回家来,我和你嫂子想见一面都难。”耿六任性地说:“二哥,你们在镇上还能看个戏,听个说唱。我们在乡下,一到天黑人闲得难受死了。这话匣子你们要是不常用,干脆让我回的时候带着。等光亮弄回新的你们留下用就行了。”耿福地苦笑说:“这话匣子可不是光听戏用的,它还有大用场呢。”耿六不相信,耿福地正要解释,从学校赶回家的耿光祖,跑过来,一声略显生疏,又有几分脆生生的“爹”,让耿六心里那个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耿六瞅着个子高长,脸圆身壮的儿子,满脸带笑夸奖说:“瞧瞧,在你二爹家,都吃成个胖子了。”耿福地也好评说:“光祖听话着呢,这一年多的学习,人更懂事了。”耿六颇有感触说:“他跟我一路上受了不少苦,也经历了几次难。现在好了,他要是能好好学习,将来也会有出息的。”

耿光祖扰了半天出去了,耿福地就说起了话匣子能报道国家的大形势,自己就是从这里边知道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在一段时间里居然没能消灭弹丸之地的共产党,反被对手接二连三地给吃掉了许多力量。耿六一听心就忧虑上了,问说:“二哥,照你这么说,国民党是不是要完蛋了?”耿福地忧心忡忡说:“谁知道呢!话匣子里的国民党人说,共产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话匣子里的共产党说,国民党是纸老虎,失败是必然的命运。”耿六问:“咱们对这些不太懂,那光亮咋说呢?”这一句问到了心坎上,耿福地叹息连连说:“那个愣头青,我跟说过多次,要他凡事往长远想,给自己多留几条路。你知道他说甚呢?”耿六问:“说甚呢?”耿福地说:“他说人一辈子走一条大路就行了,留那么多小路干什么!还反过来问我,说我一生谨小慎微,到现在又有几条路?”耿六噗哧笑了,“这个光亮,倒会说话。他就不怕共产党掌了天下,到时候可咋办呢。”耿福地说:“这个我提醒过,他听不进去,还说谁支持他就跟谁,谁反对他就打倒谁。六子,你说他张狂的能打倒人家谁呢!”

晚上,耿府的家宴只少了耿光亮一人,却多了一个神秘漂亮,有几分风骚的年轻女人。耿候氏介绍说:“这是光亮新娶的二房,叫郑仙娇。因为光亮忙的很,家里就没给他们办婚宴。”耿六两眼大睁,忍不住傻笑出声,先摇头后点头说:“这个光亮,真会给自己安排好事。”耿福地心中苦涩,把话题转移开了。郑仙娇是个见过场面的人,居然主动提出要敬六爹和大哥两杯酒,称谓叫得还特别亲切。敬过了酒后,郑仙娇又让几个小娃轮流着背诗唱歌,又是让大嫂讲故事。默坐的焦巧珍比较之下就显得有点窝囊,长相上也逊色了不少。

耿二芸对这位新嫂子爱理不理,反而和焦巧珍表现的亲近。郑仙娇想讨好小姑子,提议她也念一段学过的古诗。耿二芸没好气地说自己全忘了,又说念那些东西有甚么意思,说今天六爹和大哥回来,让他们多说点话才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活跃了,郑仙娇便说了句圆圆通通的话安静下来。酒在肚中蒸腾,耿六有点飘飘然,觉得这个新媳妇了不起,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女人。他也看出了耿二芸的心思,当时就反对说全家人坐在一起,就该快快乐乐才对。受到了维护的郑仙娇,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六爹,投来一瞥好感的笑意。

耿六继续指手画脚谈自己的意见,屋门哐当一声开了,一股冷风嗖嗖而入。一家人顿时哑了声息,盯着洞开的家门,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也没了后续的动静。耿光祖坐在向门的一边,起身过去看,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大驴头吓得往后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耿福地先是释然,后又有点奇怪,搞不明白这头在宅院里放任自留的驴,这么晚了不在槽头吃草料,跑来和家人凑什么热闹?耿六站起来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咱们家的老活物也来看大家了,它肯定是听到了你们唱歌的声音,才忍不住驴圈的安静,跑过来也想凑热闹的。”郑仙娇不明就理,嚷嚷要人赶快把驴拉走吧,说怪吓人的。耿福地不悦地瞅了她一眼,吩咐闻声而来的一个上年纪的仆人说:“把它拉走吧,多给上点细草料,它的牙口已经不行了。对了,天这么冷,给它找一间避风的圈棚。”耿六不等二哥说完,就反对说:“二哥,先不要拉走,它想进来就让进来看一看。咱们一家人今天除了光亮,可都聚全了。”大灰驴好象听懂了一般,目中无人,堂而皇之跨进了屋门,用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扫描了一遍在座的家人,最后把视线锁定在耿六的脸上。它往前再迈一步,伸长了脖子,低了头嗅了嗅耿六伸过来的大手,龇开满嘴的长牙笑了。笑过之后,大灰驴又扫描了一遍全家人,不发一声地把头摆了摆,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大灰驴的出现又离去,让耿家夜宴的气氛大受影响。耿六讲了一通这头家中老活物的传奇经历,除了几个小娃听出点兴趣外,其他的人都没了兴致。家宴便很快地结束了。

耿六和耿福地又来到了话匣子室,先还说着大灰驴的怪异表现,等话匣子一出声,就转了注意力。身上的酒意让两兄弟活泛了许多,耿福地手放在话匣子上说:“过去没有这个东西,咱们啥都不知道,现在知道的太多了,反而把人心麻烦的。”这一说,又跟午时的话题联系上了,耿六没心思再鼓捣话匣子,专心听二哥絮絮叨叨说:“咱们家要是还跟过去那样,也没啥可担心的。六子,你不知道,光亮这些年,一直把共产党当死对头对待,抓了不知道多少人,杀了也不少呢。这要是真变了天,那咱们家可就大难临头了。”耿六挠着头皮,问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事?耿福地说:“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耿六无言了。

大年三十,耿光亮一身喜气赶回家,说这一趟远门出的真值,他组建起来的县大队,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属于国民党军队的序列番号,从此后,团队的经费和武器弹药,都由政府供应解决。他本人也终于得到了一个行政上正式任命的身份——绥西三县联合行政署最高长官,兼当地武装团队的总司令。讲到这一点,耿光亮不无得意说:“这几年我苦心经营的武装,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有了这个名堂,我就可以放手大胆去做事了。谁要是不听话,闹造反,我的枪杆子都不是吃素的。”耿六也没多想,当时就泼了一句冷水话:“现在这种情形,国民党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你这个官当的,人家是不是利用你给当垫背的呢?”耿光亮辩解说:“我这次可是去了趟北平,那个大城市部队多得就跟蚂蚁一样。你们不要相信电台中的话,那是别有用心的人搞得瞎宣传。”耿福地插话说:“人多顶什么用,过去哪个朝代不是说倒就倒了。你六爹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能平平安安,宽宽容容地管理好一个地方,少树几个敌人,将来万一有个变化,也有个余地。”正在兴头上的耿光亮根本没有听进去。

9

在镇上的大宅院过完年,耿光德一家先行回了太阳庙。耿六多住了一段时间,返乡的时候时令已经向暖,风中有了新鲜泥土的味道,地下的潮湿让大野变了色调,树木泛出青色,性急的青草从泥里钻出来。离太阳庙村不远的乌加河,冰面还没有完全化开,但溶水已经漫溢到了临近的低凹处,形成一汪汪的小水潭,倒映影着远山近树,天光云影。

骑马归来的耿六心情非常好,他在属于耿家的田亩上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才回了家里。

接下来的日子,是年复一年的老样子,人们在地里施肥,种植,薅草,淌水,看着庄稼魔性地生长。闲不住的耿六穿梭在田间地头,和受苦的人开一通玩笑,问一下情况,安排一些收获后的事。进入五月,他按照二哥的意思,在老院落不远处,雇人又开始了一处新宅院的修建。两处院子规模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设计上多了些大房子,位置上与老院落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耿福地在入秋时分回来过一次,说他住在镇上那个大院子里,右手又开始化脓一样的疼,想着回来住上十几天,干一些地里的活,看能不能把这个毛病给克服掉了。同时,耿福地带回了又病又老,已经只能吃很少草料,浑身驴毛脱落尽净,瘦骨嶙峋的大灰驴。按照耿福地的意见,这头如同家中一员的老活物,已经老得坚持不了多久了,它如果老死了,就埋在太阳庙村子外。为此,他建议并亲自看好了一处村外的空地,让耿六等新宅盖好之后,给这头老活驴提前挖好一处墓坑,备好一副超大规格的木头棺木。

说来奇怪,大灰驴回来之后,吃了几天草料,居然又有了活力,偶尔还会有气无力地嘶叫一声。而耿福地在劳动了几天之后,右手就不疼了,身子骨也觉得有了力气,精神状况更是明显好了起来。他感叹太阳庙看来真是一块福地,连灰驴都有这么神奇的变化。他苦中有乐地说自己天生就是个受苦命,不劳动浑身都不得劲,一受苦,人就精神起来了。耿六当然高兴,要二哥干脆不要回镇上去了。耿福地说不行,那么大个家没人给操心,还不乱套了。说起那个叫郑仙娇的侄媳妇,耿六说把一些家务事交她管起来不行吗?耿福地顿时黯然了表情,悄悄说光亮的两个女人,现在开始闹矛盾了,那个二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又说耿光亮准备还往家里面安排一个三姨太,要是这样下去,他怕自己老俩口,和几个娃在大院里也住不下去了。

看到耿福地回来,石广老汉上门来问好,还特别提说给耿六说一门亲事的事。耿福地当然高兴,但他知道六弟的那个毛病,没敢大包大揽,只说要是能成了这档子好事,所有的费用自己全包了。耿六当时也在场,说自己可不想再结什么婚,你们谁也不要给我找这个麻烦了。耿福地反而认真起来,坚持要为六弟说这门亲,并承诺要是亲事成了,他要在两处院子的后面,再起一处独院,供六弟一家人居住。

石广老汉乐滋滋走了,耿六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他跟二哥说起了山上六奶奶的事。耿福地笑说,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女人罢了,可不能对她太认真,误了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情。耿六的话让耿福地不便问出口的一个疑问,有了让人高兴的答案,那就是自己的这个弟弟,看来能够和女人正常的生活了。

耿六对自己的情况当然心知肚明,要说婚姻家庭也是他所愿的美事,可婚后的性却是他所不堪的苦事,跟六奶奶相处的时候,可能是心存恐惧,那份痛苦还不甚突出,有时还真是一种享受,可真要是娶回个女人来,这就成了最大的难事。他心里很矛盾,既有情爱之心的渴望,又有个人心病的困扰,所以迟迟没有答应,由着外力去推动演变。

可惜,当时正是农忙,石老婆子没有尽到自己的热情,在耿福地要回镇上了,也没有个准确的信息。也许是天地悠悠,自有主宰,秋收结束之后,石老婆子终于为耿六的婚事走动起来。那个被介绍的女人就来到了石家,耿六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请了过去。一个个子高高大大,身体有几分发胖,圆脸蛋,大眼睛,膀圆腿粗,身体健壮的女人,给耿六的感觉还不错,只是略觉有几分土气。这时他才知道,女人比自己小十岁,已婚过,有一个孩子,男人被抓丁走了之后,没多久传回话来,说是在战场上“英雄”而去了。两个人见面几乎没说几句话,耿六的态度含含糊糊,表现的还有点扭捏难堪的样子。

从石家回来之后,耿六又失眠了,他有点心动,又有点不满意,可找不出理由,想来想去,还是六奶奶的影子在作怪。要说两人比较起来,一个是天仙,一个是农妇,差别太大了,让人刚刚生成的一点温热情感,在参照中没了兴致。耿六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场梦,便如法炮制,又独自喝了个微薰,然后躺在炕头上,努力保持了半睡半醒的状态。谁曾想一觉醒来,天光大明,连个梦影子都没有过。

接下来的日子,石老婆子等着回话,耿六却推推脱脱没有个态度。好事不怕脸红,石广老汉便当面问起了这档子事。耿六犹豫为难了半天,稀哩糊涂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就答应了。石广老汉听了高兴,让女人趁热打铁玉成这档子姻缘。这当口石朝阳在失踪了一年多之后,偷偷地溜回家,他的一通当前形势,把老爹老娘的热心肠给分散降温了。

此时的石朝阳正儿八经地入了共产党,而且在地方上还担任了一个小小的领导职务。他偷偷回家来,是自告奋勇,想游说陕坝头号人物耿光亮认清形势,把握机会,投诚共产党,演绎这片土地上的和平解放大业。而青年得志的耿光亮,顽固不化,仍然坚持其效忠国民党的立场,不仅不与共产党接触,且表现的更为疯狂。有了革命经验的石朝阳,不敢贸然直接出面,他想到了太阳庙的耿六,说不定可以曲线影响一下耿光亮。

这一天傍晚,石朝阳走进了村里的耿家大院,掩紧了门户,和耿六在热土炕上压低了声音,言来语去谈了半晚上。耿六被说服了,而且信心十足,自愿到镇上的耿家大宅院去劝说耿光亮反水。他问石朝阳为什么不亲自一起过去呢?石朝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下一步有了进展,他自会代表组织出面的。

耿六几乎等不到天明,在天光刚刚放亮,鱼肚白的光色还只有虚弱的一片时,他已经奔跑在前往陕坝的土路上了。他这般着急的不仅仅是石朝阳所说之事,更着急着二哥一家人现在是不是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的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了。

到了陕坝镇上,已经是前半晌,行人往来,商市如常,看不出一点点的紧张气氛,这让石朝阳半夜的语言传教形成的影响力,被眼见的真实所见给降低了许多。进入耿府大宅院,耿福地正在侍弄菜园子,刚浇过水的湿地,泥泞沾了他的鞋子和双手。耿六更迷惑了,一路上琢磨好的话,现在都没有了影子,他怀疑地叫了声二哥,说这些营生你咋还自己动手呢?耿福地双手互剔着粘泥,问耿六突然跑来,是太阳庙那边有什么事了?耿六这才接上了话,说确实有一件大事,反问二哥还不知道?耿福地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也顾不及清理脚上的湿泥,兄弟俩便走入了放话匣子的屋里。

密谈了半天,两人一前一后,各自一脸凝重走了出来。花白了头发的耿候氏早就看到了耿六的到来,见弟兄俩从来没有过的神秘样子,看上去肯定是发生了事情。她一时也心急不已,又不好上门去问询,看到两人出来 ,顾不及应答问候,先就惴惴不安地问了句乡下家里一切都好着了哇?得到耿六没事的答复,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耿六在大宅院住了两天,没等到耿光亮回来,他耐不住性子了,让一个家人往县府里去叫人,说家里有急事。耿光亮正在忙着召开非常时期的非常会议,借以稳定人心,整饬队伍,控制危机的出现。他得了家人的传话,还是瞅空回到家里,没来得及更衣,就被闻声而来的耿六拉到了话匣子屋里,叔侄俩之间进行了从未有过的一次神秘的谈话。

谈话是由耿六开门见山开始的,耿光亮坐在红木椅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手不时梳理着油黑的头发,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耿六说了一通之后,才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皱起眉头,话也跟着打住了。耿光亮这才有了点反应,挂出了一丝微笑说:“六爹,你这是上门给共产党当说客来了。”耿六有点恼怒,说:“什么说客不说客,我是你六爹,不能看着你犯糊涂而不管。”耿光亮漫不经心说:“那当然了,我要是连六爹的话都不相信,还去相信谁去。”耿六一听又来了劲,继续说:“人家朝阳也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才给我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理。你想想,这天都要变了,你一根杆子能支撑得住吗?何况这陕坝镇才有多大点地方!”说来说去,耿光亮似乎来了兴致,站起来在地上绕着耿六走来走去说:“这些理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六爹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才来说这些的。可是你说了能管用吗!他石朝阳既然已经是共产党的人,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谈呢?要是他肯来跟我说这些,我愿意跟他谈。”耿六眼睛一亮说:“真的?”耿光亮又坐回椅子,翘起了二郎腿,很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了,六爹你明天就回去给他传话,说我请他来镇上谈。”耿六笑了,乐滋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对人说过,我侄儿就是官再大,六爹的话还是会听的。”耿光亮嘴一撇应和说:“那还用说。”

大事谈妥,耿光亮回了东院,耿六乐颠颠去耿福地屋里说:“二哥,你还不相信,我硬是把光亮给说转了,他答应跟石朝阳见面详谈了。”耿福地先是精神一振说:“真的!”转而怀疑说:“不可能,我怕他是哄你呢。”耿六兴冲冲说:“当然是真的,我明天就要回去给他们搭桥牵线了。”耿福地愁眉不展地说:“那个愣头青这几年变成了两个人,做事和说话不要说外人了,就连我和你嫂子,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话是假的。”耿六自信地说:“光亮不会跟我说假话的。我还跟他靠实过呢。要不,咱们现在把他叫过来,你再问一下?”耿福地不吱声,一直静坐在一边的耿候氏插话说:“不要叫了,一会儿他会过来的。”耿六附和说:“对,对,一会儿咱们一起吃饭时,你们再问他就行了。”耿福地长叹了口气,自语说:“问不问都一样,他要是谋下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但愿他还能听进点人话,脑子不要再缺弦了。现在的形势,蒋家王朝一眼看是不顶了,你说他还抱住不放,能有甚结果呢!”耿六反对说:“你们咋能这么看光亮呢,他脑子聪明的很呢,只是没人给他提醒罢了。”言下之意,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说服成功。

傍晚,耿光祖和耿秀芸放学归来,早开的晚饭热气腾腾上了桌,一家人围桌而坐,都不动筷子,心照不宣地等着耿光亮过来。郑仙娇像刚刚想起似的,说耿光亮又去了任上。耿六一时心里茫然起来,他只一瞥,正好与二哥投过来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有点沉重地避开了。耿候氏埋怨说这个娃越来越不像话,好容易回来一次,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郑仙娇为男人辩解,惹的耿二芸不高兴了,一时间言语争执。焦巧珍一语不发,只管逗着怀里的孩子。耿光祖胀红着脸忽地站了起来,又在耿六的示意下缓缓地坐了下去,先自动起了筷子。耿光德的两个娃也便没了限制,拿起面前的筷子跟进。耿六适时插话,说光亮忙得也是正事,不要管他了,娃娃们都饿了,还是吃饭吧。

耿六和耿二芸都没能阻止郑仙娇维护男人的热情,只静了片刻,饭桌上又开始了言来语去的争锋。早就一肚子火的耿福地,大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跟着一声吼叫,说都闭嘴吃饭,谁不识趣就滚出去。郑仙娇虽然不服气,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再言语。

直到第二天上午,耿光亮再没露面,耿六就要回太阳庙。耿光祖少言寡语送他到镇外的土路口,边走边听着六爹的训导,耿光祖只是不言,临了才提出不想念书了,说局势不稳,学校里有好多学生都回家去了。又说二爹二妈虽好,可那个姓郑的太麻烦,搞得家里难得安宁。耿六已经骑到了马上,只简短地说男娃娃家,考虑那么多干甚,多学点知识比什么都重要。耿光祖无言地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耿六远去。他不知道,骑在马上的六爹,心急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安,这其实就是人们所谓的生命的预感。

耿六快马加鞭回到太阳庙,直奔石家门外才收住马蹄。屋里走出的石广老汉,一脸晦气地瞅着他不说话。耿六有点莫名其妙,跳下马问老汉朝阳在家里吧?老汉垂头丧气,跟着满嘴怨言,说朝阳昨天晚上要不是逃得快,怕现在早被关到大牢里了。

一通询问之后,耿六才知道昨天半夜,一伙荷枪实弹的便衣包围了石家,说是抓捕逃犯石朝阳。耿六脑子里的第一念头是光亮骗了自己,气得咬牙切齿。他急急问石朝阳是咋逃出去的?说到这事,石老汉才流露出一丝庆幸的高兴。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地说朝阳这两年混出息了,在耿六前面走了,他就说耿光亮这个人不能相信,还是先躲出去安全一些,所以前一天就不知去了哪里?

从石家出来,耿六发誓再也不管耿光亮的事,还自言自语说他死他活都是自找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安宁,耿家在这大后套,老老少少可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如果光亮出了事,哪二哥二嫂都得跟着倒霉不说,自己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歇阴凉的。可是这个瘟神听不进话,他是不碰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等他闯下大乱子,那时怕就迟了……

耿六不知道,已经对共产党犯下不可饶恕大罪的耿光亮,是一支不可能回头的射出的箭,他的挣扎与疯狂,完全是当年赌徒心理的变异,是近于绝望的鱼死网破。家人的关心不但无法平静其心灵,相反让他骨子里的那股子狂放劲,如干柴烈火遇劲风一般腾了起来,以至平日隐忍不发的性格,变出连亲情都不能平抑的躁乱。

10

这一年的老秋天,在耿六的劝说下,耿福地经过反复思虑权衡,全家老小,包括耿光亮的大老婆焦巧珍,或乘马,或坐车,趁着夜幕的掩护,由耿光亮派出的十几个亲近护送,回到了太阳庙村,入住到了新修好的耿家东大院。耿光祖和耿二芸也都一起休学回来了,只有郑仙娇被留在了镇上的大院,服侍耿光亮的同时,接手管理镇上的家业。

耿六仍住在西院,几乎每天都到东院走动,而家里的那头老灰驴,是对这一切最为高兴的一员。可惜,时间不长,老灰驴的状态就怪异起来,先是长时间像泥塑木雕一样站着不动,一双驴眼泪水汪汪,盯着走过来走过去的耿家老小。后来它开始很少吃草了,每天只喝少量的水,也难得走出院子到野外去。它看见了耿福地,就会把头歪着,斜了脑袋,龇着长牙痴痴地盯了看,像个老朽的人一样。看见耿六的时候,它显得慢不经心,但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面猛地用头顶撞,如同一个使坏的孩子。只有看见耿光祖,它长长的驴脸和半睁半闭的驴眼里,才会带出一丝迷迷茫茫,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这一切并没有引起耿家人的注意,只是请了一位兽医上门来医治。兽医却是个二把刀,只说大灰驴肠胃有毛病,给配了几副推肚子草药,用一个铁漏斗汤汤水水给灌了一通。兽医走了,大灰驴仍然不吃草,连水也很少喝了,皮上原就所剩无几的驴毛,见风就落,整个驴身子瘦成了一副骨架,也光成了一张皮板。

耿六跟耿福地商量说:“这驴怕是阳寿到了,我看就再不用医了,徒然让它受罪。”耿福地说:“上一次也是这样,让兽医治了一顿,这不又活了一年多天气。还是再换个兽医试一试,实在不行,派人再到镇上去请那个老兽医过来。”耿候氏盘坐在炕上,插话说:“这驴现在成了咱们家的老先人了,你们还想让它活多久才够!”耿福地扭头瞥了一眼女人没应声,耿六却哈哈大笑说:“二嫂的话真有意思,我看这灰驴咱们老爹骑了一辈子,身上真还沾了不少老爹的毛病,就那看人的眼神,不知咋回事,我总觉得就跟咱爹在看着一样。”这话一下子说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当时浑身一震说:“家畜和人一起生活的久了,那也是有感情的。这驴自从你带回来之后,我也老有这么一种感觉,所以从来也没把它当成一头驴看待。”耿六说:“不管咋说,它确实老了,现在连路都走不动,更不要说别的了。”耿福地说:“驴跟人一样,老是老了,可是只要能多活一天,咱们都得好好照料着。”耿六突然问:“二哥,这驴要是真死了,你准备咋处理?”耿福地想了想说:“我想把它葬在村北面咱们选好的那块墓地边上,你说行不?”耿六开玩笑说:“要是那样,是不是还得给弄一副棺木呢?”耿候氏听着荒唐,说:“你们快不要瞎说了,就不怕让世人笑话。”耿福地不悦说:“笑话什么,我还就要这么下葬它呢。”刚说完,屋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大灰驴低垂的头探了进来,三人吓了一跳。耿福地更是浑身一哆嗦,觉得一股寒气穿身而过。

听到了耿六和耿福地的谈话,大灰驴当天晚上一宿没安生,先在东院撞耿福地的屋门,被牵回圈后,又不知如何穿过两处院门,跑到了西院,撞响了耿六和耿光祖住的屋门。在耿六的要求下,耿光祖起来把大灰驴又牵到西院的圈棚。就在他准备关圈门时,衣襟被大灰驴给咬住了,怎么也不松口。耿光祖先还有点迷瞪,这一下全清醒了,使了劲不能脱身,只好采取软办法,贴在驴脖子上,用手一下又一下抚摸驴头。这一着真管用,灰驴紧咬的牙齿松开了,弯回长长的颈项,如人伸出手臂一般,把耿光祖弯抱住后便僵了身子不动。耿光祖没有急于脱身,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他感觉到了大灰驴身体的震动在一点点地弱下去,一直到最后变得硬梆梆起来。过了许久,他的腿站麻了,试着用手推了一下,大灰驴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次加了点劲往开推,空余一副身架的大灰驴“嗵”地一声倒下了,激起一股圈中牲畜粪尿的味道。

耿光祖吓了一跳,几乎连跑带跳往屋里跑去,嘴上大惊小怪地叫着“爹”。耿六就被惊醒了,耿光德也披了衣裳出来,很快驴圈棚里就站满了人,在几盏油灯的照亮下,各自低声说着话。闻讯赶过来的耿福地,蹲在大灰驴的头前,不时用手在驴嘴上试一试呼吸,终于有点沉重地对众人说:“死了,它终于老死了,你们一起动手,把它搬到院子里去吧,我要给它穿衣裳,我要给它入殓殡葬,我还要给他竖碑,超生。”说到后来,耿福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象呓语一般含混不清。

大灰驴终于老死了,按照耿福地和耿六的推算,它活了足足有四十岁还多。

当天晚上,耿福地和家人一起,用早已经准备好的十几丈白布,把驴身子从头缠到了脚,缠成了一个只有外形,而不见一根驴毛驴肉、平展展硬梆梆的怪物。早几天就已经准备好的一副超大棺木,是量驴体制作而成,正好让它平躺着睡了进去,四条腿被窝成了小跑的样子,嘴前还放了一些五谷杂粮以为饲料。

盖棺前,耿家的小字辈们在耿光祖和耿秀芸的带领下,从野外采了一些秋草和树叶,天女撒花在了驴尸上。乡民们知道耿家的老驴死了,看着一家人的认真劲都觉得可笑,但还是上门来帮忙。合力之下,厚重的棺盖被重重地压了上去。站在一边的耿福地觉得那份重量,同时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以至于原来还有点温热,有点微弱光亮的体内随着一片黑暗。耿六没有这种感觉,他指挥着家人忙这忙那,直到驴的棺木被抬到了四个壮男人的肩上,被抬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坑边,他才发现一直跟在棺后的二哥,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耿六觉得二哥有点太认真了,怎么能为一头驴就这么伤心呢?他不知道自己二哥由大灰驴的死,无限沉郁地想到了更深邃更冥冥的心事。耿六故意问耿福地能不能下葬?耿福地有点恍惚点了点头,于是,驴的棺木被绳索一点点放进了二米多深的坑中,在一阵尘土飞扬,锹头乱晃之中,先被填埋平实,最后堆出一个圆圆的坟头,向南的一面竖起了一块一米多高,雕着自然山水图案,和一头驴脸而又无字的墓碑。

在大灰驴坟头的一侧,长着一棵歪歪扭扭一无用处的老柳树,随了一阵风来,凋落的树叶飘飘扬扬落向了新坟头。耿福地打发耿六领着家人和村人都回去了,看着众人的背影,手扶着这棵柳树粗糙的树干,在一片寂静之中,他抬头看着树梢随风而舞,看着天上云气高远,有几只南归的雁影小如飞蛾一般飞过。等他收回目光,看着野地里开始变黄的乱草,和不远处通向远方的土路。这不经意的一扫,他看见了十几匹快马腾起一片土尘,像一团在地上滚动的黄云一般,转眼工夫就来到了跟前。他认出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儿子耿光亮,心里一霎那又悲又喜,双脚却扎根一般没有动弹。

一帮人马来到耿福地身边,跳下了马的耿光亮有点紧张地问:“爹,你一个人站在这干甚?这新坟是谁死了?”耿福地半天才哑着嗓子说:“是大灰驴。”一脸风尘的耿光亮释然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家里出事了呢。”耿福地瞟了儿子一眼,发现他瘦多了,也黑多了,头发还有点乱,不由心里有点难过,说:“你回来的正好,去,捧上两把土撒在坟上吧。”耿光亮照做了,耿福地问他回来干甚?耿光亮拍着手掌说:“没事,我回来看看你们。”耿福地再没多言,背起双手,自顾往家的方向走去。耿光亮跟在身后,众随从松散地跟了一长溜。远远的村头上,早站满了一群小娃崽,一个个翘首而望,看着这一队人马一步步走进太阳庙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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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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